他转身的那一刻,聂阳脸上伪装的犹豫迷茫顿时消失不见,一股阴力直透剑身,毫无破风声的刺向他背心。
“不错,小生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样不择手段,才有些够格。”
形碎影背后仿佛长着眼睛一样,剑尖上的锐利剑芒眼看就要触及他身体的时候,他大笑着说了这么一句,骤然展开身法,风一样疾奔而去。
而那竭尽全力的剑气,一直到最后,也无法触及到那近在咫尺的背后。
一直,无法,触及……东方的云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的色泽,漫长的一夜即将被朝日终结。露水沾身的聂阳,沉重而缓慢的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回走着。
他发泄一样的在旷野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所有能调动的内力都耗费的一干二净。他的长剑不知道掉在了那里,手上空空如也。
炽热的身体渐渐冷却了下来,汗水开始忠实的向心里传达着晨风的冷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才能走回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走向哪里。
不知是否把过多的情绪集中在了形碎影的身上,形碎影的背影消失后,脑海里,仿佛有一根一直紧绷的弦,轻轻地,铮的一声,断掉了。
浑浑噩噩的神志,在看到了驿站的大门后稍微清醒了一些。
那里,应该有人在等他,有人会无论如何,都和他站在一起的……一个纤细的身影迎了上来,不……两个。他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后面那个想要赶过来的,似乎是月儿,他最疼爰的妹妹。
这是谁?他把头枕在温软的肩上,双手环住了那个温暖的身子。
“小阳子,你怎么了?你身上好热……绿儿!绿儿!你快过来!月儿,来帮把手,把你哥掺上去,他伤风了!快啊!傻站着干嘛!”
中气十足的声音略带困倦和疲惫,不知在这里等了他多久,满满的藏不住的,是浓重的担忧和心痛。
形碎影……柳婷……摧花盟……凌绝世……幽冥九歌……他统统不想去想了,哪怕一天也好,他想就这样安静的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
他疲惫的抱住了他的小妻子,任她拖着他往里面走去,轻轻说出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
“诗诗,我回来了……”
聂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末酉初。春日昼长,窗外到还明亮。
额上垫着一条软巾,湿漉漉有几分凉爽,转头看了看,董诗诗靠在床架木柱上,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盹。
他伸手去抚她的脸,一动,才发现床边摆着的,竟是自己昨夜落在柳婷身边的衣物。
“姑爷,你醒了!”
绿儿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看见他,高兴得低叫了出来。
董诗诗立刻晃了晃脑袋,睁开了圆圆的大眼。
“小阳子!你……你有没有好些?头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那个郎中说你没事了,我不信,没让他走,你要是还难受,我……我就去骂他!”
她一连串的说个不停,双手撑在床边,急切地看着他。
“我……怎么了?”
他记得起来的,就是最后形碎影毫发无伤的离开,他孤身一人颓然而返。
“你……你伤风了。月儿……月儿说……算了,不说那些了,你就是受了凉,又累得厉害,现在好些了么?你说阿……”
“我没事了。”
聂阳挤出一个微笑,虽然身上还是有些无力,但虚耗的内力已经恢复了一些,游走之下,寻常病痛自然随之消弭。
董诗诗哦了一声,转头交待绿儿让她叫人做些米粥送来,“你一天没醒,先吃些东西吧。”
他随口应了一句,记挂着床边那身衣服,清了清嗓子,低声问:“诗诗,这衣服……”
她脸上红了一红,似是有些生气,偏转了头道:“是……柳婷送来的。她只说你落在外面了。”
“我……”
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些什么,便又闭上。
董诗诗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拉着他的被角替他掖好,带着那么一点不情不愿,低声道:“小阳子,我……我不问你昨晚去哪儿了,做了什么。我……我也不生气。只是,月儿告诉我,现在外面危险得很,你……你要是……”
她犹豫再三,才继续道,“你要是真想找柳婷,不……不要出门了,去……去她房里就是。你告诉我一声就好,我……我省的等你。”
聂阳脸上也有些发烫,看来他昨夜未归,柳婷清晨拿着他衣服回来,已经被人误会二人出外偷情了。这事儿一时也说不清楚,而且柔说起来,也不算说错。
被如此误会对他也没什么损失,便也懒得解释,柔声道:“诗诗,你当真不生气?”
真的有了这层方便,此后找柳婷练功到轻松不少。纵然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这种无定无婚的情况下,董诗诗闹了起来,柳婷免不得一番尴尬。
董诗诗撇了撇嘴,搓了搓自己的衣角,说道:“你正午要是醒了,我可能和你还要吵上几句,吃上壶醋。你这么迟才醒,我气已经消了。我现在气你的是,你救人时候已经占了人家便宜,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还费什么劲大老远跑出去……害得自己大病,让我也担心一场。”
聂阳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小手,道:“好,这次是我不对,对不起,诗诗。”
她扑哧一笑,挠了他手心一下,“可别,出嫁从夫,叫我娘亲知道你向我道歉,少不了训我一顿。你是老爷,是天。你一低头阿,天塌了,砸我一头包,我才不要。”
她故意怪腔怪调的哄他开心,似乎看出了他心底的不快活。
“对了,”
看他笑容真了几分,她才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丘总镖头叫我等你醒了告诉你,咱们暂定后天出发,你可以休养一天。”
绿儿恰好进来,捂着嘴巴放下粥碗,轻笑道:“小姐,明明您追了丘老爷半上午逼的他答应后天启程,怎么就成人家告诉你的了。”
“去去去,哪有。”
董诗诗红着脸冲绿儿摆了摆手,“赶紧去叫伙房备些晚膳,只喝粥哪里管用,一泡……一泡那啥撒出去,就没了。”
后天也未尝不可。聂阳喝了半碗米粥,舒适的闭上双眼,摩挲着妻子的手背,脑中开始计量着形碎影所说的话。
反正摧花盟已经盯上了镖队,真的横下心来把他们就此剿灭,也不是什么坏事。慕容极猜测形碎影和摧花盟没有直接关系后,他本不愿多费功夫在此,没想到还是难免有此一战。
“累了?那就再睡会儿吧。”
董诗诗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再热,才放心地舒了口气,自己心下埋怨,那柳婷也不来看看,怎么也是自己未来夫婿还有一层表亲,怎么这般无情。
此时,门响了两下,一个少女推门进来,笑的天真烂漫,轻声问道:“嫂子,哥哥醒了么?”
董诗诗看了一眼聂阳没有睁眼,只好轻声答道:“刚才喝了点粥,应该是累了,又睡了。”
“嫂子,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休息,去隔壁歇会儿吧,我来替你。”
聂月儿笑眯眯的走了过来,拍了拍董诗诗的肩头。
董诗诗摇了摇头,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聂月儿再劝道:“嫂子,你累的伤了身子,我哥就算好了也不会开心,不是么?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回来替我便是。”
她这才犹豫着把粥碗递给聂月儿,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
门刚刚关上,聂月儿就把手上的碗放到了桌上,没有丝毫紧张的微笑道:“哥,你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聂阳皱了皱眉,睁眼道:“我确实有些累了,闭目养神罢了。”
“我今天,和柳家表姐好好谈了一番,哥,没想到你一出江湖,就交了如此桃花运呢。”
聂月儿说道,拢裙坐在了床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想说什么,就尽快说吧。”
聂阳有些不耐,这次妹妹加入镖队,让他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让他有种无形的压力。那双秀美的眼眸,仿佛总是在盯着他,看他究竟有没有在全力报仇。
“邢碎影现在功夫如何?”
她果然直截了当,爽快地问了出来。
“你我二人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若出尽全力,你我都走不到五十招开外。”
聂阳平淡的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虽然不甘,却不得不面对。
“哦……”
聂月儿愤愤道,“这个淫贼,也不知道毁了多少姐妹的功夫才有了这身功力。”
“有些名头又众所周知的,也不过七八个人,但这七八个人,武功都颇有成就。除了花可衣功夫奇特免遭毒手,其余都没能逃过此劫。至于未被人所知的寻常江湖女子,想必已经不计其数。按我猜测,那魏夕安多半也已经落进魔爪。”
尽管知道月儿并不是真的发问,聂阳还是自言自语一样说了出来。
“表姐说……你现在也会了那门功夫?是么,哥?”
聂月儿轻描淡写的问了出来,听不出语气是怒是喜。
聂阳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嗤的笑了出来,“哥,你怎么一副紧张的样子。你难道担心我把你当作淫贼不成?”
聂阳皱眉道:“不是。而是这门功夫……实在让人心里有些没底。”
“怎么会,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底?”
聂月儿笑着伏低身子,凑近到一个暧昧危险的距离,敛去了笑容,冰冷的恨意开始清楚地浮现在眼底,“你不是说,咱们单打独斗,都不是他对手么?那你就把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啊。我的,表姐的,再不行,还有那个云盼情的。他邢碎影强迫诱拐都做得,你找些心甘情愿的为何不可?”
聂阳心里一惊,忙道:“月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
她启唇还要再说,但似乎从哥哥眼中读出了什么,颇为不甘的把到嘴的话收了回去,脸上又绽放出了明亮的微笑,直起了身子,道,“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聂阳皱眉盯着妹妹的眼睛,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玩笑就好。”
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聂月儿拢了拢鬓角,微笑道:“哥,你打算怎么对表姐?娶妻?还是纳妾?”
“问这做什么?”
聂阳不愿和自己妹妹谈这种事情,明显的表示出了不悦。
聂月儿却好像没看到一样,自顾说道:“就算是江湖中人,娶妻生子也要循着寻常人家规矩不是?表姐已经是你的人了,亲上加亲,不也是美事一桩么。”
聂阳只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聂月儿灵动的黑眸四下转了一转,柔声道:“哥,你要是累了,我就再问一句,便让你休息。但你要如实回答我。”
聂阳斜目看向她,点了点头。
“如果我为了她是董浩然的女儿而要杀她,你会帮哪一边?”
这句问话,带来了良久的沉静,静到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女干声,一个平稳绵长,一个则有些急促。
一直沉默到了回廊下传来了一听便知是谁的急促脚步声,聂阳才叹了口气,轻,而且十分缓慢的说道:“我答应过要保护她,我说过的话,不会不算。”
接着,房门打开了,似乎对自己的急切有些不好意思的董诗诗对着聂月儿陪笑道:“月儿,嫂子……嫂子我休息好了。我这人一向睡的少,还是我陪着小阳子吧。”
睡得少?每天清晨赶路都要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的聂阳是最有资格笑出声的。
不过聂月儿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和董诗诗擦肩而过的时候,用屋内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似笑非笑的说道:“嫂子,能嫁给我哥,真是你的福气。”
董诗诗愣愣的眨了眨眼,关好门,摸着后脑走到床边,咬着嘴唇想啊想啊,最后还是忍不住冲着聂阳说道:“她什么意思啊?你……又自卖自夸什么了?”
看着董诗诗虽称不上绝色,却清秀可爰的俏脸,聂阳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拽着她凑近自己,他拉低了她的小脸,很慢很慢的凑了过去,吻住了她的红唇。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个不懂武功也不算是江湖人的女子成为夫妻,更不要说这还是仇人的女儿。但这件事不可预料的发生的时候,当她顶着“仇人的女儿”这个身份,成为不得不顺从自己,献出一生的妻子的时候,他感到得最多的情绪,还是愉悦。
即便,不管以大家闺秀的标准还是武林世家的要求,这都不是一个好妻子,合格也谈不上,曾与他定下童亲的南宫世家若是知道他现下有了如此夫人,也不知会作何反应,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种只有在她身边才会感到的轻松,都让他没有片刻后悔。
“讨厌。”
被吻的红了脸颊,董诗诗连忙帮他拉高被手撑低了的被子,娇嗔道,“每次都是这样,问的话你不想说,你就堵住人家嘴……”
“怎么,不喜欢么?”
他笑道,起了逗弄之心,大手一探,就捏住了她一边酥胸。
她倒是很诚实,羞垂了头,拿开他的手,道:“喜欢……可你病才好些,还是休息吧。哪次你亲起嘴来,到最后都要变成……变成……”
“变成什么?”
他低笑着追问。
“变成……”
她犹豫着找适合的词,最后实在不知道哪个比较文雅,索性道,“哎呀呀,反正就是云雨阿交欢阿行房阿这样的事情呗……现在可不行,云妹妹说要和慕容极来看你。”
“哦?他们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董诗诗颇为不满和丈夫的单独相chu总是被人破坏,颇没好气地道,“谁让你是这次的头儿,你一病,我看所有人都要轮流来看你一场。”
“我就说了,董姐姐十成十不喜欢我们来看聂大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这种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声,和软软嫩嫩的美妙声音,门外自然是云盼情。
慕容极在门外笑道:“好好,我输了。”
云盼情推门进来,笑嘻嘻的对着身后道:“下一个城镇,不要忘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