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几个中夜十分,董清清都是在一阵莫名的心悸中醒来。回想着梦中她松挽乌发,无忧无斜倚窗栏,静望着一方蓝天,或持绣架,或抿清茶,心情神怡的那段时光,便情不自禁怅然良久。
才不过这么短暂的时光,那个曾是她夫君的人,却连面容都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满心满怀剩下的,已只有聂阳。
经历了胡玉飞的人生对她而言早已残破不堪,不是一死便是常伴凄冷青灯,才是最合适的句点。
可偏偏那不通人情的妹妹,又给了她一线幸福的希望。
这一点火花,给了她新的人生。只不过,这条路对她来说,需要更多的勇气。
从客栈楼上的窗口跳下来时,董清清双手紧紧压着胸口,飘飘忽忽的心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
她却没心思去想这一切究竟有多疯狂,她只是想着,不管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自己,她都要马上去找到聂阳,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有这么多人要杀他,一个个凶神恶煞。
她甚至没顾得上等身后还没跳下来的妹妹她们,也没顾上脚下的鞋子掉了一只,腿也阵阵钝痛,就这样踉跄着跑了出去。
分辨了一下方向,她对着追过来的田芊芊焦急的叫了一声:“你们先跑,我……我去通知聂郎。”也不等那边回答,忍着小腿的痛楚飞快的跑了起来。
裙角飘飞,露出了单薄衬裤中修美的小腿,鬓发凌乱,才几步,额上就沁出了香汗,路人纷纷侧目,那目光让她脸颊阵阵发烧,但她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快。
董清清过往的生命中从未想过,她也会有如此坚决而勇敢的一天。
身后一定有人在追,她已经听到了街边百姓的惊呼和那些恶人大声的叫嚷。她只有努力的跑,用尽骨髓中最后一点力气,向着她认为聂阳所在的那个方向狂奔。
城门就在眼前,董清清已经能看到守城兵卒惊讶的神情,她气喘吁吁的扑到门边,指了指身后,“官爷……官爷救命!”
看着那些兵卒面色一变,挺起长枪往她身后跑去,她知道又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她努力女干了口气,又一次迈开了腿。
整个脚掌都火辣辣的痛,软薄的绣鞋都抵挡不住城外布满碎石的道路,更何况还有一只只穿着白袜的秀足。
每一下踏出,就像踩在了一座针山之上。
就在她几乎快要倒下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粗鲁的狞笑,“臭娘们,你还往哪儿跑!乖乖跟我回去见大老板!”
肩膀被铁钳一样的大手捏住,疼得她顿时泪眼盈盈,一步也再难前行。偏偏身边四下无人,只有一个老人驾着一架破落马车缓缓驶过。
“救……救我……”她徒劳的伸出手,指望着能遇到一个武林高人。可那老车夫回应她的,却是惶恐的神情和挥舞的更加响亮的马鞭。
“哼,你死心吧,你们的人都被骗走了,还有谁敢管老子的闲事。”那男人骂骂咧咧伸手便把董清清拉过来扛到了肩上,转身向城内走去,顺手还在她高耸的俏臀上捏了一把。
董清清一阵绝望,心中羞怒交加,她身子本就有些虚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登时黑了下来。混沌中就听一声惊叫,接着身子一沉,仿佛落在了地上。
此后的一切,她便再也感觉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神才从无底深潭中挣扎脱出,最先归来的,是小腿和足底那一阵阵的疼痛。董清清皱了皱眉,轻轻呻吟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肩膀,她立刻把手往自己身上摸去。
衣裙还在……却已不是她身上原本的那些!此刻身上衣物质地粗糙,不过是寻常粗布,并且身体肌肤清爽还残留着星点水气,顿时,她的心里便凉了大半。待到睁开双目,剩下那一小半,也跟着凉了个透底。
就在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赫然有一张嘴歪眼斜的麻脸,正愣愣的盯着她。
董清清只道自己已再遭污辱,顿时心灰意冷只觉生无可恋,两行清泪霎时坠出了眼眶。
那麻子大皱眉头,更显得丑陋无比,他咧开嘴喊道:“喂!婆娘!这娘们醒了!你赶紧过来,她哭哭啼啼的老子看了闹心!”
董清清一愣,没想到这男人竟还有妻室,也不知是何方的母夜叉现世,此时心神稍定,才觉得身上不像被男人弄过,悲怆稍减,疑惑的看向通往外间窄门的蓝布帘子。
布帘一掀,进来的却是个端着碗粥的妙龄少女,身形婀娜纤腰一握,眉目姣好气质也绝不是乡村鄙妇,怎么看也是好人家的掌上明珠才对。凝神细看,这娴静五官却意外的熟悉,董清清这才想起,这一男一女,不就是当日从那土匪窝里逃出来和她一道坠崖的人么!
那少女神色略有几分憔悴,但面上总算是带着盈盈微笑,她端着粥一路送到董清清床头小柜上,才连忙撒开手吹了吹捏住了耳垂,颇有几分羞涩的说道:“姐姐不认得我了么?那天……那天多亏了你,不是耽搁了那片刻,肯定遇不到那好心的船家。”
董清清张口结舌,愣愣的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少女抿了抿唇,在那麻脸汉子肩膀上锤了一记粉拳,嗔道:“都是你,吓到这位姐姐了。快去外面待着。”
那麻子嘿嘿笑了笑,顺手在少女丰盈的臀肉上摸了一下,闪出门去。她面上红了红,还是扬声道:“快些去把饭吃了,不然凉了。”这才转向董清清,柔声道,“对不住,我家阿贵吓到你了。姐姐先喝些粥吧,郎中说你气血虚亏太甚,可要好好调理才成。”
“阿……贵?”那麻子原本不是叫做老龟的么?董清清靠在床头端起粥碗,没能掩住心中疑惑,倒是忍住了后半句没有问出口来。
那少女微微一笑,淡淡道:“他从前那个名字难听的很,我一个女人家,可不喜欢人管我夫君那么叫,他旧名本来就叫陈阿贵,不也挺好。”
董清清抿了口粥,手艺着实差劲得很,但她腹中饥饿,倒也胃口大开,喝了两口,才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你们俩人……成亲了?”
那少女面上一红,垂首道:“若说明媒正娶,那倒是没得。”她眼中一黯,轻声道,“我家和他家都也没什么别人了,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借了两根半截花烛,买一块绣花红布,拜拜天地,也就是了。”
董清清问的重点自然不是这个,只好小声道:“恕我冒昧……你,怎么跟他……”
那少女苦笑道:“我现下无依无靠,身子又已经被他占去,要不是他,此刻也成了鱼虾饱腹之物。再说……他人虽然不好看,本性倒也不坏,只是在那贼窝久了而已。这些日子过来,他也本本分分未曾惹是生非。”
董清清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面前少女虽然面庞仍是稚气未脱的模样,身形风姿却已有了妇人的妩媚韵味,可见所言不虚。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柔声道:“还没问妹妹名字,真是失礼。这次……是你们救我了我么?”
那少女道:“那种拦路打劫的恶人,我只是叫阿贵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可谈不上过分。没想到了救了姐姐你,倒真是缘分。我姓黄,闺名一个秀字。你我也算经过生死的好友了,我也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呢。”
“董清清,水清无鱼的那个清。”捧着粥碗,知道帮自己更衣擦身的多半便是黄秀,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放回了心窝,只是心中还记挂聂阳和妹妹他们,神情不免仍有些焦灼。
虽然黄秀比起董诗诗还要小些,但性情谈吐反而和董清清更为投缘,两人就在这陋室中用了晚饭,互相询问,一谈便谈了将近两个时辰。
黄秀初被阿贵强占之时,心中万念俱灰只盼一死,到了眼见着无数活人顷刻横尸就地,自己也经历了一场坠崖入水死里逃生之后,对性命倒也珍惜得多。随着阿贵奔波两日间,纵然百般推拒,还是被他强要了身子,几次三番过后,无奈认下命来,提出了成亲一事。
典当了身上香囊挂饰,用那几两银子上了些物件,打算到这孔雀郡来开个凉茶摊子,聊以维生,这才机缘巧合遇见了董清清。
董清清虽然惋惜,但也不好多说什么,眼见黄秀全没有寻常妇人的畏缩柔顺,理直气壮的支使阿贵做这做那,阿贵也乐于顺着娇妻心思,浑没大丈夫气魄的模样,也只好心道这般夫妇倒也未尝不可。
心中两厢对比一番,想到自己失身淫贼丈夫横死,接着又与妹夫纠缠不清,反倒还不如这纤弱黄秀来的坚决。
阿贵夫妇所住的,是孔雀郡外数里chu的零落农户旧居,这荒败房屋只用了二分银子,收拾一番下来,总算是有了栖身之所,两人摆摊归来,收拾一下菜园鸡舍,过的也算恬淡如水。
屋中本没有客房,为了给董清清栖身,黄秀在堂屋另一侧的杂物柴房里新搭了木板,阿贵虽然老大不乐意,无奈娇滴滴的老婆晚上柔要睡这边,他自然没得反对。
听董清清说了自身境况,黄秀又叫进了阿贵,耳提面命让他明日开始留心打探孔雀郡里和聂阳有关的事情。
董清清比起黄秀自然要美上几分,她也颇为担心这山贼出身的男人起了不轨之心,看到他几次进屋,眼睛都死死锁在黄秀身上,这才放下心来。
一直聊到夜深人静,阿贵第三次过来催促黄秀歇息,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想来是与阿贵平日也没什么好说,难得有了可以说说话儿的人,才会如此吧。
要不是阿贵说什么也不答应,黄秀今晚恐怕会缠着董清清同眠。
像她这般侧室庶出的大户小姐,除了丫鬟,倒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夜半无声,虫鸣鸡行都变得清晰可辨,这破屋连门板都破烂不堪,又哪里谈的上隔音,黄秀才过去不久,那边的动静就不住传来,扰的董清清面红耳赤,睡意全无。
先是黄秀啐了一口,娇嗔的说了两声别,似乎正在推拒阿贵的求欢。阿贵嘀嘀咕咕说了一阵,也不知在讲些什么,旋即没了黄秀的话声,只余下些被堵住嘴巴从鼻子里哼出的细细声响。
董清清脸上发烧,想要堵住耳朵,却又有些不愿。
那边的木板显然搭的并不那么结实,不久,黄秀“唔”的闷哼了一声,接着那板床便吱吱嘎嘎响了起来。
董清清把脸埋进被中,一闭双目,眼前就浮现了黄秀娇小白嫩的双足勾在男人背后上下摇晃的情景,顿时心尖一阵酸麻,险些起了情思。连忙收敛心神,想些仁经上的字句,细细琢磨推敲,才算静下心来。
迷迷糊糊良久,董清清才终于得见周公,酣然睡去。
翌日早早阿贵就被黄秀赶出了门,特许他不必出摊赚钱,只要拿出做山贼时的本事,好好的打听聂公子的事情便是,自己则留在家中陪这个一见如故的董姐姐。
想来昨夜阿贵是得了不少甜头,美滋滋的向着郡城去了,脸上的麻子都隐隐放着红光。
见他走远,黄秀才羞红着脸小声问董清清:“那个……昨夜,姐姐可曾听见什么了么?”
董清清不擅撒谎,只好道:“呃……听是听到了些,不过……不碍的,我又不是黄花闺女,不必太过介意。”
黄秀咬了咬丰润的下唇,愤愤道:“那个死色鬼,一天也不愿忍,净知道欺负人。”
董清清自然知道她这话有多言不由衷,遭此惨变依然没有枯瘦干涸,多半便是因为有了这男人坚持不懈的滋润,从黄秀那眉梢眼角的喜人春意,也可侧证。
这一天却是一无所获,阿贵带来的消息仅仅是客栈惨案的坊间流言,反倒让董清清更加提心吊胆,一听说客栈中的镖师死的血流成河,更是几乎背过气去。阿贵讲得太过添油加醋,还惹的黄秀狠狠踢了他两脚。
下一日,想必黄秀头晚在床上给了他些苦头,阿贵更加卖力的一直找到掌灯时分,才搭着邻家老头的马车气喘吁吁的回来。可惜仍然没有带来半点消息,只是说孔雀郡中紧急调集了许多官兵,说什么调查鹰捕头的凶杀案子,还惊动了附近几个武功高强的名捕。
听到连鹰横天也已经遭到不测,董清清心思大乱,她对武功一窍不通,只是觉得鹰大人和聂阳怎么也是不相上下的厉害,若连他也死了,聂阳岂不是也难逃一劫。
人到情急时往往越想越是糟糕,一时间种种可能在心中划过,让她一张粉面竟有些隐隐发青。
黄秀连忙哄她道:“姐姐别这么着急,没有消息这时候才是好消息不是,你看官府那边张了黑榜,死的几个都有名有姓,没有一个姓聂,聂大哥一定平安无事的。”
这一夜黄秀那边婉转娇啼莺声不断,阿贵也是克制不住的连吼带叫,次日大早,阿贵就擦着黑出门去了,可见黄秀这激励的法子倒也有效,只是看阿贵脚下都有些发虚,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
从早晨起来开始,董清清就一直感到心神不宁,连前两日可以专心研读的仁经,也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只好小心的收回到胸前贴身内袋中。她把这册子收的极为隐秘,结果被黄秀连她换下的衣物一起洗了,幸好本身质料是绢布,墨水也用的颇为特殊,只有几幅图样被晕开了轮廓,那几幅图她已经烂熟于胸,倒也不太在意。
本想把这心绪不宁赖在这阴沉闷湿的难耐天气上,谁知道不到一个时辰,就看到阿贵跛着残腿一脚高一脚低的飞奔而来,路上一个踉跄,险些摔进自家菜园中。
“怎么了,把你慌成这样?”黄秀连忙抄了条巾子,迎上去扶住他给他擦着脸上汗水污渍。
“那个……那个叫聂阳的,有、有消息了!”阿贵接过黄秀递来的水瓢猛灌了一口,摆着手道,“你可千万别回郡城找他,他惹了大麻烦,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杀他,我不过在茶楼子门前问了乞丐两句,就被人盯住,差点就没甩掉。吓死老子了!”
董清清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颤着没有血色的唇瓣道:“他……他惹了什么事?”
阿贵瞪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激动,颈侧的青筋都突了起来,“你那狗日的妹夫胆子忒大了!杀了人还不算,还把尸首晾到城门楼子上晒太阳,多半那人的同伙到了,满世界在找他。要我说,你还是在这儿躲躲,风声过了再回去吧。姓聂的要是冒头,肯定被人乱刀剁了,光老子不小心听到的,找他的人已经十几拨了。娘的……真够热闹的。”
他抹了一把嘴巴上的水珠,“这阵子我也不去摆摊了,你也甭让我去打探消息了,过个三五天,我带着婆娘帮你替姓聂的收尸得喽。……哎哟,死婆娘你又踢我。老子说的不对么?”
黄秀看着董清清白的近乎透明的脸色,气的又捶了阿贵肩膀一拳,“姐姐别慌,说不定……说不定聂公子早就跑了。最起码……最起码聂公子现在肯定还没事,不然这些人也不用找他了不是?”
董清清身子晃了两晃,握住黄秀的双手,泪眼盈盈的向着阿贵哀求道:“陈大哥,求你帮我再去打听一下,不管是聂阳还是我妹妹,我只想知道他们到底是生是死……求求你了……”
“老子哪里来那么大的本事,”阿贵嚷嚷道,“那么多人找都找不到,你当我长了顺风耳千里眼么?”
黄秀忍不住瞪了阿贵一眼,嗔道:“你去帮忙再看看怎么了?说不定聂公子早出了郡城呢,你往郡城周围问问,别盯着里面那乱糟糟的地方,对了,那什么……什么洗翎园的,你也去打听一下,今天算我准你的。”
阿贵不情不愿的撇了撇嘴,转身又往孔雀郡去了,他本就跛足,这次没了精气神,走得更加缓慢,恐怕这个来回又不知要多久。但总算是给了董清清一个盼头,黄秀又劝了几句,她这才回到屋内,忐忑不安的等了下去。
这次黄秀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有些发虚,在屋内呆了片刻,坐立不安,最后索性去门外一边喂鸡一边张望。只顾着留神看那林间土路,手上动作也忘了停,让院子里那群母鸡吃的好不畅快。
渐渐星点雨滴变作了冰丝寒线,沙沙如蚕密布连绵,乌云也愈发浓厚,沉甸甸似座巨山压占半边天空,仰头一望便忍不住心生烦闷。
约莫午时初刻,灰蒙蒙的天地间出现了阿贵一瘸一拐的身影,他跑得十分迅速,就像有什么正在追他一样。
董清清连忙拍了拍黄秀的肩,忐忑道:“阿贵……怎么又这么快回来了?”
黄秀抬眼看了看,安慰她道:“姐姐放心,要是他没好好找,我一定替你骂他。说不定……这是有消息了。”
待到离得近了,两个女人才看清阿贵满头满脸的污浊泥水,泥水中渗着大片红丝,胸前衣服也裂了条口,毛茸茸的胸膛上皮开肉绽。
这一下董清清吓的俏脸煞白,黄秀更是双腿一软,跪在了门槛内的地上。
阿贵面目狰狞曲,一路狂奔过来,口中叫道:“婆娘!快收拾东西!别他娘的在地上萎着了!”
黄秀完全乱了方寸,站也站不起来,董清清倒是还算镇定,抖着手在裙摆上撕了块布,从头上发簪里取出备用金针,颤声道:“陈大哥,你……你先来让我给你止血。”
阿贵到了门前,黄秀看见他身上伤口已经被雨水冲得发白,却仍在冒着猩红血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泣道:“你……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