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顾不可骤然吐气开声,布靴踏在泥泞草叶上向前一滑,身形平平逼近聂阳数尺,长剑一圈,虚点聂阳左肩。
聂阳神色凝重,缩背弓腰退后半步,剑尖斜斜一挑避开顾不可的试探。他的迅影疾风剑迅捷狠辣有余稳健变化不足,此刻不敢托大,还是用的自小就十分熟练的聂家剑法。
聂家剑法除了杀招浮生若尘之外大多平实无奇,招数的变化也是稳中求胜的路子,只是全力防守之下,倒也没什么太大破绽,更何况聂阳此刻内力大涨,剑势自然也有了不小长进,见招拆招化去顾不可的虚招后手想来至少有九成把握。
顾不可剑到中途骤然发力,剑尖吐出数寸青芒,迅速化虚为实,走的竟是虚招之中最为寻常的变化。聂阳心中疑惑,无暇细想,挥剑一抹挡开。顾不可顺势一荡长剑,凌空画了一个大圈,指向聂阳右肩。
这等变招实在违背武学经验,只是顾不可内力精纯,带动剑速极快,这一剑好似开始就是往右肩刺来一般。
聂阳不敢将招式用老,剑锋仅仅一摆格开,步法更加谨慎。
不想顾不可下一剑更快,聂阳连忙打起精神,横剑接下刺向小腹的第三招。
顾不可紧抿双唇,第四剑第五剑……一剑快似一剑,剑招全无轻灵飘逸之感,也不见奇诡之chu,反倒用的是迅影疾风剑的快剑路数。
聂阳越是招架就越是后背发冷,他本以为顾不可全赖剑招奇妙心思活络,没想到此人抛开回风舞柳四十九剑,竟然仍展现出可怕的实力。
到得百招之后,顾不可的手臂都隐没在了森寒的剑光之中,聂阳眼前只剩下一道快过一道的白芒闪过,即便他此刻内力大胜从前,也被攻的狼狈不堪。
只听顾不可骤然一声清啸,手腕一抖,百道剑芒虚实相间撒开一片银花,竟是和浮生若尘相似的杀招。
聂阳自然而然的力贯剑身,借着顾不可变招间这微小的间隙,使出了真正的浮生若尘。
这一招,聂家只有他一个人会使,在之前,也只有聂清远提过的两个先人能施展出来。比起平平无奇变化盲目求繁求奇的其他招式,聂家剑法唯有这一式杀招堪称一流。
一剑刺出,万点寒星,如浮尘无序,繁而不乱。顷刻间,顾不可的虚招尽被这招浮生若尘迫住,他冷哼一声,双脚连踏,一边向后疾退,一边使出回风舞柳四十九剑化解面前冰冷的剑幕。
聂阳腕上加力,连腕骨都发出咔咔的轻响。浮生若尘运力奥妙之chu全在手腕,比起寻常剑法对腕部的要求更为苛刻,聂阳若不是天生腕骨就极为灵活,恐怕也练不成这一招。
只是剑法上终归顾不可更胜一筹,他手中长剑顺风斜柳般切入聂阳的点点剑光之间,巧妙无比的从稍纵即逝的破绽中逼住了聂阳胸前要穴。
聂阳不退反进,浮生若尘的变幻虚招一刹那同时化入实chu,单就这一招之威,竟已不在天下闻名的回风舞柳之下。顾不可一声低喝吐气开声,剑尖斜挑刺出,就听骤雨落盘般密集的一阵金铁交加之声,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同时散去。
聂阳面色微白,左臂右肋各中了一剑,不过伤口不深并无大碍。顾不可身上倒是更加狼狈,衣服左右上下多了不下三十个口子,可并没一个见血,像是刻意到了间不容发的时候才从容躲避一样。
顾不可冷笑一声,扬声道:“我六岁开始学剑,十四岁便有小成,王落梅的伤口姑且不论,李萧所受剑伤我有十二分把握便是你方才这招浮生若尘!”
聂阳只觉掌心一阵汗湿,口中道:“这一招比起你对我用的那招也不见有多出奇,为何就一定是我?”
顾不可一挥手中长剑,冷冷道:“你这招术腕上力道极为独特,剑势尽是斜刺,仰仗的全是手腕上的天赋异禀,走的是投机取巧的路子。”
他略带不屑的说道,“真正的剑术名家岂会创下这种千百人中也挑不出一个人能学的招式?你聂家百年来未曾出过高手,原来是没有长了一副该用判官笔的好手腕。”
聂阳略一思忖,莫名一阵恶寒,他用起这招得心应手,却从未想过为何月儿天资不差却根本无法入门。他对这招心知肚明,繁复剑招几乎全靠腕上内力“甩”出,化虚为实之际,自然都是偏刺斜撩,伤口极为好认。
聂清远昔年强练浮生若尘约战影狼杜远冉,虽然最终败阵,却也让这一招剑法多少有了名气。观战诸人大多惋惜聂清远招数精妙奈何实力不济发挥不出,甚至还有在场名家欲求剑谱一观。想来若是顾不可这种级别的高手当日在场,多半一语就能道破聂清远苦练不成的要害所在。
聂家唯一的绝招,却叫一个养子学的毫无障碍,难怪幼年自懂事学剑起的记忆中,家人的脸上就一直带着复杂到他难以理解的神情,尤其是养母……
“现下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顾不可冷冷说道,沉腕抬臂平举长剑,“如果没有,那就请君上路。顾某以这把剑保证,决不允许有人在你死后伤害你的家眷。”
赵玉笛紧紧握住手中长笛,死盯着顾不可的剑,仿佛一定要亲眼看见这三尺剑锋贯穿聂阳要害的每一个细节。
聂阳将剑丢到一边,他心知剑法上自己和顾不可相去甚远,纵然内力大进杀招精妙也绝不是回风舞柳的对手,索性靠幽冥掌和影狼的看家本领影返作殊死一搏。
薛怜看出情况不妙,纤纤玉手再次扶到弯刀之上,这时却听一阵怪笑远远传来,鬼王蛇的枯瘦身影领着十几个精悍青年与关外驼龙汇成一群,冲着她阴恻恻道:“薛丫头,你刀法好得很,我拿你没有办法。不过你身边那三个嫩货,好像不懂武功吧?你快些下去陪姓顾的玩,我收拾了慕容家的小白脸,好带聂家女人寻个地方快活。”
薛怜眉心微皱,左思右想,实在没有把握能顷刻解决顾不可这种高手。纵然白继羽chu于江湖道义帮忙,恐怕也难以保住董家姐妹安全。即便那边能称得上威胁的只有驼龙鬼王蛇和赵玉笛三人,可剩下那十几个乌合之众也多少能拖延一些时间。这样一番计较,薛怜反倒难以下场帮忙。
赵玉笛嘶声催促道:“动手啊!杀了他!杀了他,落梅的大仇就报了!”
突然,赵玉笛身后林中传来一阵嗤嗤轻响,破风甚急。眨眼间,数道乌光已向着背对那边的摧花盟残党激射而去。鬼王蛇反应极快,错步躲开,驼龙一挥手中马刀打掉,才看清是一根乌油油的飞针。余人武功较差,近二十人里倒有七八个中针倒下,惨呼声还没出口,就像被刀割断一样安静下来,脸孔一瞬间就紫黑肿胀,七窍之中黑血齐流。
赵玉笛背后那根来势格外凶猛,破风如哨,他连忙提气急纵,凌空倒翻了一个筋斗,才险险避过。
哪知道林中无声无息飞出一根泛着银光的长索,赵玉笛人在半空浑然不觉,啪的一下被那长索拦腰圈住。就听他一声闷哼,整个人像飞鸟一样被扯进了林里。
这一下手法固然巧妙,显出的内力更是惊人,顾不可面色一变,双臂一振纵向林中。
知道赵玉笛身上关系着六百万两税银所在,鬼王蛇抢先一步钻入林中。他轻功极为了得,天下还没有谁能负着一人从他手上逃脱。
不料顾不可才到林边,就听林中嘭的一声闷响,接着鬼王蛇黑瘦的身子直接横飞出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勉强出手一撑,蹲跪于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片鲜血,显然受了极重内伤。
鬼王蛇一抹嘴边鲜血,哑声道:“小心那家伙……别进去着了他的道儿!”
他呸的吐出一口猩红的唾沫,面带惧色道,“好吓人的掌力。”
聂阳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侧目望了一眼,薛怜冲他点了点头,让他尽管放心董家姐妹。他略一踌躇,眼见顾不可已经飞身冲入松林,心知赵玉笛关系着邢碎影下落,当即提气飞纵追了过去。
白继羽担心龙影香安危,并没再出手,他瞥了一眼委顿在地的鬼王蛇,不屑此刻取他性命,拉住龙影香的手,径自从另一边走了。
聂阳刚到林边,就听喀嚓喀嚓一连声响了十七八下,一阵劲风扑面,竟有十几棵碗口粗细的松树一齐往这边倒下。断木倒伏同时,顾不可凌空翻了两个筋斗,才踉跄退到空地之中,手中长剑自当中折断,他握着断剑皱眉道:“东方漠,竟然是你!看来你也和那邢碎影脱不了干系吧!”
东方漠的人仍隐于林中,显然拿准了顾不可剑法在里面施展不开,自然不是自己对手,略带僵柔的熟悉语调自林中传出:“我与谁联手,不用你管。”
聂阳顿时大皱眉头,若是东方漠为了幽冥九歌中治疗凌绝世的法子甘心与邢碎影合作,或者说被邢碎影蛊惑,对他来说绝对是糟糕透顶的消息。那断风掌刚猛霸道,此人又是狼魂一员,为达目的和他们一样的不择手段,本以为他这段时间销声匿迹是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没曾想竟还是敌人一伙。
但刚才那一根长索捆走赵玉笛的手法,却绝不是东方漠所为,可见林中至少还有一人。如此看来,东方漠也多半只是在林中拖延时间罢了。
可要想短时间击败密林中隐匿身形以逸待劳的东方漠又谈何容易。
正一筹莫展之际,就听林中一声娇叱,“出去!”
紧接着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子扛着被长索捆缚的赵玉笛斜掠而出,看那人面相,却是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时云盼情从林中飞身跃出,人在空中匆匆向后甩出一把柳叶飞刀,胸前衣衫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那中年男子颇为狼狈,背后衣服开了长长一条口子,却并无伤口。反倒是云盼情落地后便是一个踉跄栽进聂阳怀里,面如金纸正要开口说话,樱唇中又是一股鲜血涌出。她咳了两声,将清风古剑交给聂阳,颤声道:“那……那是吴延!”
摧花无影吴延?聂阳心中骤然闪过什么,只是此刻无暇细想,手指一搭云盼情腕脉,才发现她受伤着实不轻,心头顿时一阵刺痛,只想将伤她之人碎尸万段,“先不要管那吴延!你……你怎么伤成这样?”
那边吴延却也没那么容易溜走,顾不可为了赵玉笛已经出手,吴延扛着一人全无还手之力,只有以赵玉笛为盾勉强守御。
这一下终于逼出了东方漠,他两记掌风劈空拍向顾不可,高瘦的身影如苍鹰搏兔飞身而至。
顾不可手中断剑斜扫,依然是回风舞柳的剑招,虽然短了半截,但丝毫不乱,与东方漠的霸道掌力一刚一柔斗在一起。
云盼情咳了几口鲜血,才勉强说道:“我……我尽顾着逼回来那坏蛋,不留神……不留神中了东方漠一掌。”
断风掌单就一招之威已经不在少林大伏魔拳之下,云盼情若是中了全力一击,这娇怯怯的单薄身子哪里承受的住。聂阳心头焦急,眼见吴延扛着赵玉笛越去越远,连忙将云盼情打横抱起,转身疾奔到董家姐妹身边。董清清所学尚浅,对付正经寒热病痛并不在行,到是为了聂阳专心研习如何治疗刀创内伤,此刻正好和金针飞穴的法子一起用上。
薛怜见他过来,知道到了交换之时,轻轻拨开一直紧紧攥着她衣摆的绿儿小手,径直往吴延那边追去。
聂阳百忙之中叮嘱道:“那人易容暗器极为厉害,师姐千万小心!”
薛怜无暇回应,转眼已在数丈之外。
未曾想东方漠今日铁了心要拦住众人,左掌一圈一扫逼开顾不可一步,长啸一声直扑向薛怜,竟要以一敌二。
薛怜心中本就已经恼他不识轻重,当下纤腰一拧,迎面一刀劈去。这一刀并未使出她的刀法月光,只是刀式迅疾,显然仅是出于对同门前辈的警告。
东方漠劈空一掌反拍薛怜左肩,狼影幻踪步法随即展开,险险擦着刀锋避过。
薛怜对狼魂武功自然也熟悉得很,头也不回挥刀横斩,恰逼住东方漠必定落脚之chu,以攻为守。
顾不可自恃身份,不愿以二敌一,忍着肋侧疼痛快步向吴延追去。
哪知道东方漠向后一仰避开薛怜弯刀同时,单掌在地上一按,借力从薛怜腋侧搏命般纵了出去,掌力一吐凌空击向顾不可后心。
知道这掌力非同一般,顾不可只得回身横臂拦住,只觉浑身一震,竟被这掌力打的踉跄后退数步险些坐到。
薛怜耐心终于用尽,星眸寒光一现,素手微转,一道凛冽彻骨的刀光弯弯的飞起,带着不可捉摸的弧度,刹那间化作无chu不在的月光!
东方漠面色骤然大变,狼影幻踪使出十二分功力,额头青筋暴起,身形一时间竟如幻化一般消失不见!
漫天的月色忽然聚拢,又化成了一道弯弯的刀光,在空中轻轻的一转,又一转。
紧接着,所有的寒意都消失不见,薛怜面色微讶,蹙眉看向前方,手中弯刀染上一片殷红,顺着薄薄的刀锋向下滴落。
东方漠已退到数丈之外,饶是如此,他仍没能躲开这一刀,左肩衣衫径直裂到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亘于左臂之上,几乎将他左手一刀砍下。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薛怜一眼,抬手点住肩头穴道止血,冷冷扫了一眼顾不可,转身向林中走去。
此时吴延已经去的远了,纵然追击,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顾不可紧握剑柄,终究还是没能下决心向重伤的东方漠出手。薛怜缓缓收刀回鞘,也没有再追。倒不是她也有什么多余的顾虑,而是刚才东方漠豁出一条左臂,用半条命换来的机会劈空还了她一掌。
虽然内伤不重调息一下即可痊愈,但如果此刻追击过去,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埋伏。她略一衡量,便止步于原地,转身回到聂阳那边。
聂阳正将左掌按在云盼情丹田,源源不绝的输送内力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心中焦急,额头满是汗珠。
尽管不甘心六百万两银子就此没了着落,摧花盟那些残余却也知道留在这里已经毫无益chu。聂阳忙着给云盼情疗伤,可那煞星一样的薛怜偏偏没有追远便返了回来。关外驼龙本也不是什么柔气如铁的汉子,自然带着剩下的活人抬好受伤的鬼王蛇悄悄离去。
顾不可手持断剑痴痴的站在原地,双目盯着剑刃断chu,良久,神色渐渐清明,他冷冷瞥了聂阳一眼,将断剑甩手一插钉入土中,转身大步向北去了。
云盼情方才昏死过去,聂阳输了一阵内力才悠悠醒转,她眨了眨眼,看到薛怜也在一旁,皱眉问道:“聂大哥,吴延……抓住了么?”
聂阳握着清风古剑的右手一紧,微微垂首道:“没……教他侥幸逃了。”
云盼情怔了一怔,旋即勉强笑了笑,道:“那也无妨,恶有恶报,时候未到……”
她咳了两声,试着动了动身子,苦笑道,“我怕疼不要练功时,师伯总说,不好好学功夫,将来有我痛得时候,没想到……竟然这么疼。被他知道,又要罚我了。”
聂阳看了一眼正凝神将云盼情颈后细针缓缓拔出的董清清,焦急道:“现在可以动了么?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得赶快回去。”
董清清擦了把汗,咬唇思忖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一定要稳稳地走,最好不要躺倒,更不能让她气血太过活络。”
聂阳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向薛怜开口相求,董诗诗就匆匆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道:“我和绿儿轮流背着云家妹子就是,这边满地死人,咱们……咱们赶紧走吧。”
董诗诗和绿儿在寻常女子中也算是有些力气,云盼情身量娇小轻盈无比,董诗诗把她背到背上,也不显得十分吃力,还有余力强笑道:“妹妹你伤好了可要多吃些好的才成,这身子骨轻的,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云盼情把下巴枕在她肩上,面色苍白也无力答话。绿儿连忙从背后扶住,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晃到了背上的人。尤其绿儿时常与云盼情同睡一床,此刻看她这副样子,急得快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