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阳略一踌躇,摇了摇头,道:“不必,我没话要对她说。”知道赵雨净隐瞒聂清漪遗言,他心中怎能不留下一个疙瘩,此刻又是紧要关头,哪里还有闲心去与她闲聊。
赵阳微微一笑,拍了拍胸口道:“男人还是要胸怀广阔一些,那好,改日再叙,少陪了。”
他说走就走,话音未落,已大步离开。
听赵阳敲门叫出赵雨净就此离去,聂阳三人也不愿久留,将两具尸身装回箱内,从后窗送出寻了个僻静chu安置妥当后,时辰已近晌午。
挖坑埋箱,折腾了一身泥土,三人又找了家小酒铺,草草打理一番,吃喝一顿。
即将饭毕时,街中马蹄疾响,数名精干骑手一晃而过,直奔聂家而去,匆匆打量一眼,好像是程副统领带来的侯府高手。
他们不敢怠慢,连忙赶回聂宅,不料行至半途,便看到那几名骑手策马返回,仇隋也骑着一匹好马紧随其后,他在马上看到三人,还百忙之中拱了拱手道:“在下去营地那边与程统领见面,田爷慕兄还请自便。”
回到宅院,正碰上赵万钧,他愤愤道:“北严侯手下好大的架子,非要带仇掌门去那边详谈,留下咱们一帮人在这边什么也不知道,跟防贼一样防着,凭什么还要咱们给他卖力?”
慕青莲柔声道:“赵兄,此chu人员繁杂耳目众多,程统领能有所防备,说明他行事谨慎小心,对咱们不是坏事。再说你们的行动本就是仇掌门一手负责,由他前去并没什么不妥。对咱们江湖人,这只是一场义举,对他们官府人,这却关系到此后的大好前程,赵兄还是大人大量不要计较的好。”
赵万钧撇了撇嘴,总算收下了满腹牢骚,毕竟他只是面子有些挂不住,也并不是动了真怒。
仇隋不在,聂阳倒是松了口气。心中记挂着月儿,他便借着换热水的功夫去后面看了一眼。
月儿此刻是青丫模样,到不必担心会被哪个粗犷豪客看中陪房,周围尽是些新进丫头,也不必担心说走了嘴,看她们一边说笑,一边把各屋的被褥拿到院中晾晒,聂阳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院子另一头一个大丫鬟正在训诫几个面生的年轻姑娘,想必是又招了些人,他不禁留心几分,暗暗生疑,这宅院虽大,却也不必这般不断招人,他心中寻思,要找机会让月儿打探打探,这来来去去的丫头中,一定有什么古怪。
机会不难创造,田义斌喝了几口清茶,便带着聂阳往后进走去,看到丫头们忙前忙后的样子,装作过意不去,随手一指道:“我这边没事了,你去帮帮他们。看一个个身子单薄的,哪儿有力气搬这么多东西。”
聂阳应了一声,立刻便跑去帮忙收拾。月儿心领神会,几趟出入,便找到个机会,脆生生的笑道:“这位小哥,翠姐叫我去抬几张旧桌子方便院子里摆酒,来帮个忙呗?”
“好嘞。”聂阳装模作样的应了一声,颠颠跟在月儿身后。
即便身边已没旁人,两人也不敢太过怠慢,一边认真应付交代的差事,一边压低声音交谈。
先确认了彼此都平安无事,这才双双宽下心来,转入正题。
聂阳这边的消息月儿并不太感兴趣,简单应了几声,表示知道,也并没追问。她那边从丫头们嘴里套出的话,有趣倒是有趣,可尽是些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和年轻姑娘情窦初开时常见的白日绮梦。
提到最多的,自然是那温文尔雅样貌俊秀的仇隋仇掌门,得着机会能去仇隋身边一趟,但凡胆子够大模样不差的丫头,都会拼着哪怕误了时辰也要找面镜子匆匆梳妆一番。
若不是那叫翠姐的大丫鬟看管的紧,只怕少不得有人青天白日投怀送抱。
白天管的严实,入夜却截然相反。翠姐已经成婚,自然并不住在聂宅,晚膳事宜安排停当,她就回家打理自家儿女夫君去了,没人看管的年轻丫头们,每晚总有几个偷偷溜出去的,也正是托了这个的福,月儿替换青丫深夜返回住chu才压根无人理会。
想必是多少被主子们知道了些,前前后后也打发走了不少丫头,说是给了加倍的工钱,所以也没人闹事,只是一茬茬收韭菜似的招人,反正仇掌门财大气粗,工钱比别家高了三成有余,连还在喂奶的小妇人都湿着胸脯跑来应征,总不会缺人用。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沉吟片刻,聂阳忍不住叮嘱道,“你还是多留心些的好,也别刻意打探那些走了的丫鬟,现在不是横生枝节的时候,保护好自己才是最为要紧之事。”
月儿嘻嘻一笑,点头道:“是是是,我的好哥哥,月儿一定谨遵教诲。你只管放心办正事吧。”
办正事……时下这一团乱麻般的局势,哪有什么正事可做,聂阳唯有回以一个苦笑,将五六个凳子摞好,双手抱起,往院中搬去。
仇隋这一去竟一直耽搁到天色擦黑,赵万钧一副没了魂的样子,隔上半个时辰,就忍不住使唤个天风剑派的弟子前去打探,一下午过去,足足叫去了四人。
宋贤与净空大师在正厅下了两个时辰的棋,聂阳不通棋道,对那黑白方寸之争全无兴趣,幸好田义斌也不是沉得住气观棋不语之人,看他们下了一阵,便带着聂阳四下走动,借着探视招呼的机会,把宅子里其他值得留意的人大致向聂阳介绍了一番。
崆峒断空子聂阳曾经见过,此人颇为倨傲寡言,田义斌和他也没什么交情,便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按慕青莲的说法,此人在崆峒派同辈高手中剑法已算得上数一数二,若是仇隋的帮手,便一定要格外小心。
此前聂阳前来窥视时看到的那一老一少,也在留心之列,老者姓单名敬诚,与昔年名震西南四州的锦绣乾坤剑师出同门,不过继承下来的并非剑法而是拳脚功夫,那少年是他的关门弟子,对外不说姓名,只叫他痴儿。
住下的江湖女子除去孙绝凡还有五人,值得在意的却只有一个而已。那女子年逾不惑,容貌颇为柔朗,身形比起男子还要高大几分,面上隐约可见数道伤疤,说话中气十足洪亮浑厚,令人颇为怀疑投胎时是否出了些岔子。她名号叫做未亡夜叉鲁英虹,二十五岁前便死了三任夫君,此后守寡至今,十余年间为三位亡夫报仇雪恨,只是为人十分低调,平日几乎不曾离开卫州半步,名头并不响亮。
剩下一个最值得小心留意的,便是天风剑派副掌门林鹤鸣,论年纪他比仇隋大上不少,算辈分可以说是仇不平的小师叔,据说年纪轻轻剑法就已出类拔萃,当年对仇不平继任掌门便颇为不服,此次毫无异议心甘情愿奉仇隋为掌门,其中必有蹊跷。
这五人田义斌特意点出,或是因为与仇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因为极有可能已是天道中人,他们很可能就是这次天道行动的关键,至于其他住客,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
“算一算这些值得怀疑的人,除掉那个痴儿还是个娃娃,剩下的人里,随便两人联手杀我,我怕是都只有逃命的份。若里面有一个是宋老头或那个断空子,我想逃命还真不太容易。”田义斌回到房中刚一坐下,便苦笑道,“要不是有慕兄弟在,我还真想早早打道回府。”
慕青莲抚摸着胳膊上的伤chu,唇角浮现一丝微笑,也看不出是讥诮还是苦笑,平淡道:“若不是感觉此间事情关系重大,我倒真想陪你一起回仁庄去。”
“哦?慕兄弟,你也怕了?”田义斌随口说道,并无半分讥刺之意,反倒颇有自嘲之感。
慕青莲却微微点了点头:“久未杀人,也打算绝不再杀人的人,总会有些畏惧血光之灾。”
“谁的血光之灾?”聂阳关好门后,忍不住低声问道。
慕青莲微睁双目,缓缓道:“我若是感觉的出,也就谈不上畏惧了。也许是田爷,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镇上的每一个江湖人。无论如何,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聂阳头看了一眼窗外,保持着恭敬站在田义斌身旁的姿势,冷笑道:“有这么多江湖人在的地方,何时发生过什么好事。”
“你说的……也有道理。”慕青莲淡淡道,“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三人闲聊几句,已是红日斜挂,暮色漫天,才要说起仇隋为何去了如此之久,就听门外一阵噼噼啪啪的慌乱脚步由远及近,一个身量小巧的丫鬟竟不顾礼数的推门闯了进来,面色苍白满脸细汗,气喘吁吁结结巴巴道,“田……田老爷,快……快去前面,厅里……仇老爷回、回来了。”
田义斌不由得起身笑道:“他回来就回来,怎么把你吓成这样。”
那丫鬟仿佛被吓的不轻,抖抖嗦嗦的摇了摇头,道:“不……不光仇老爷回来了,还、还有人送来、送来两口棺材……里面、里面是死人!两个死人!”
屋中三人面色顿时都是微微一变,田义斌立刻挥了挥手,道:“你去叫其他人吧,我马上就去。”
那丫鬟跌跌撞撞跑去下一间屋,聂阳立刻低声道:“莫非咱们埋下的尸体被人掘出来了?”
慕青莲起身拍了拍聂阳肩膀,道:“应该不是,陷害你,不必再费事把箱子换成两口棺材。”
田义斌眯起双眼,向门外走去,“不管死的是谁,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走出屋门的一刹那,聂阳陡然觉得一阵心悸。他往旁侧看去,狭长院落远远地另一端,青丫模样的月儿正端着木盆收拾着晾干的被单,混在几个叽叽喳喳的丫头之中,并没什么特别。他吁了口气,抬手抚了抚胸口,加快脚步跟在田义斌身后,走向前厅。
比起早晨来时的清静无人,此刻前厅已是另外一副情景,两侧的座椅尽数坐满,只剩下一边的上首留着两个座位,特意留给姗姗来迟的田、慕二人。聂阳平心静气,小心走到二人背后站定,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住,只用余光打量近在咫尺的仇隋。
仇隋的目光,正专注的落在那两口棺材上。
棺材是便宜的薄皮糙木,多半就是在镇上匆匆花了几钱银子临时买来,将就一用。
看田、慕两人进来坐好,仇隋长身而起,向棺材那边走了两步,抬手道:“人都到齐了,开棺吧。”
田义斌侧头问身边坐着的赵万钧:“赵兄,这是怎么回事?”
赵万钧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和仇掌门前后脚进来,是在四周村子警戒的天风弟子找到的,据说死的是两个女人,因为尸首颇为不雅,便临时买了两口棺材。仇掌门把咱们都叫来,也方便认一下尸体。”
话音未落,嘎吱一声,第一口棺材的板盖已被撬在一边。众人顿时齐齐站起,往棺材周围围拢过去。
棺材内是一具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尸,身形娇小面颊圆润,看起来颇有几分稚气,两柄蝶纹匕首一左一右戳在两侧微隆嫩乳上,刺入小半,想必是死后才把匕首插上,伤口并未流出多少血来。尸身肤色极为苍白,以致有些发灰,股间一片狼藉,蜜唇外翻,干涸血丝随chu可见,雪白的大腿内侧尽是浊液残痕。
一个踮脚探头看见的年轻人在外围倒抽了口气,惊道:“这……这不是乌煞双蝶里那个姓玄的吗?莫非……另一个在那口棺材里?”
不知被谁请来的焦枯竹沉着脸挤到棺材旁边,一扯衣袖,附身在女尸肋骨四周按了一圈,掌心压上小腹,运起内力探了一探,接着双手交替捏出,把四肢脖颈摁了一遍,起身道:“奇怪,这两把匕首是死后插上的,除了右胳膊,没什么其他外伤,脏腑也都没受内创,且又不是中毒……”
他盯着女子胯下看了一阵,突然哼了一声,弯腰二指一戳,抵在女尸脐下二寸有余之chu,面上红光骤盛,一闪而没,收手回胸,才道:“这女子阴关被破,九成九是被采阴补阳的淫贼活活石更死的。”
一旁的宋贤面色微变,左右横了一眼,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不再言语。田义斌与慕青莲对望一眼,眼底均浮现一抹担忧之色。聂阳暗暗咬牙,心道果然不出所料,玄飞花这弃子被当作嫁祸手段,如此用上,若不是秦落蕊未死,这一桩罪名只怕再无翻案之机。
仇隋望着玄飞花的尸身,面露沉痛之色,喃喃道:“邢碎影已死,这顺峰镇周遭,应该没有其他会这种邪门功夫的高手才对。”
似乎是怕聂阳按捺不住,田义斌悄悄回手在他腿上拍了一拍。
果不其然,断空子冷冷道:“怎么没有。据我崆峒门人所说,这宅子主家的后人聂阳,就会和邢碎影一样的邪门功夫。”
仇隋微笑道:“你说的是影狼聂阳?可他此刻就在镇上么?咱们之中可有人见过?”
这时,靠近门边的地方一个男子声音接道:“他就在镇上,到了好几天了。这乌煞双蝶那天也和我们一起,我们几个一道往游仙峰走了一遭,见识了一下鬼煞的手段,要不是聂少侠功夫不错,我们几个都要折在山上。我觉得……这事应该不是他所作所为。”
断空子冷笑道:“连自己家宅都不敢回来,缩头缩尾谁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你说不是他,那倒是说说看,镇上还有什么人会这种采补邪功?”
宋贤眼帘低垂,一路退回到座位坐下,闭口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仇隋抬手截下话头,道:“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擅自断定是谁所为,等到聂少侠现身,再仔细求证便是。来,看看这口棺材是什么人。”
旁边有人喃喃道:“能是谁,多半是丧门蝶另一个姓秦的呗。”
两个天风弟子抄起撬棍,咯噔两下,便把破板掀到一旁。众人平移两步,顿时便有一人道:“咦?不是姓秦的,这……这是谁?”
“龙……影香?”这次认出来的,却是田义斌,他着着实实的露出一脸讶然,惊道,“怎么会是她?”
不止田义斌,聂阳也着实吓了一跳,连忙从层叠肩膀缝隙间看了进去。
那尸身四肢周遭布满大大小小的细碎伤口,每一chu都是在死后割开,只是皮肉翻卷,露出暗褐色的凝血死肉,那双丰盈玉乳,竟被齐根削去,仅剩下两个碗口大的暗红创口,两把短剑从锁骨上方插入,斜下穿出,被割下的两团乳肉便戳挂在那里,仿佛一双酥胸长错了位置。
尽管尸体被折腾得惨不忍睹,那张脸却没有半分伤到,就像生怕别人认不出尸体身份一样。明明即将死亡,那张灰败容颜却和方才的玄飞花一样,透着一股似痛非痛的愉悦之情。再看下身,一般模样的狼籍不堪,连后庭娇花也是一片血肉模糊,不消说,定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带来棺材的弟子颤声道:“这、这位姑娘也是在同一chu找到的。想必……是一起遭了毒手。”
焦枯竹查验一番,点头道:“应该是同一人干的,致死之chu,一样是脱阴而亡。”
聂阳双拳紧握,掌心满是冷汗,千头万绪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一起。
龙影香是龙十九和仇隋的女儿,自然不会是他们的人下的毒手,那……那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事情?聂阳百思不得其解,虽说董剑鸣的名字也在心中一闪而过,但他还当董剑鸣正被龙十九操纵,虎毒不食子,自然不信会是他动的手。
心念一动,聂阳微微侧目,往仇隋那边看去,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
没想到仇隋面上竟毫无任何变化,连方才对玄飞花尸体露出的沉痛之色也消失不见,一时间唯一能看出的神情,竟只有用一个“无”字形容。
田义斌和慕青莲也目不转睛看着仇隋,想必都认定这是个绝佳的观察机会,能抓到一点疏漏,至少能印证他们的猜测,也是好的。
一阵七嘴八舌的感叹之后,有人问道:“龙影香……这可是国姓啊,她到底什么来头?”
田义斌略一犹豫,沉声道:“她是我门客龙十九的私生女,随了母姓,算起来,可以说是半个隐龙山庄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死在这边。”
一个屋内伺候的丫鬟低着头走出门口,跟着撒腿便往大门外跑去,也不知要赶着通知谁。屋内几双眼睛看着,却无人前去阻止。
从龙影香这名字被点出的时候起,就有几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异样。
但不包括仇隋,他面无表情的望着棺材中的尸体,半晌后,唇角竟好似挤出一丝微笑,跟着又连忙收起,无声无息的长女干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时,五官才仿佛一下放松下来一样,组合出一幅沉痛万分的神情,惋惜道:“如此年轻的女子,竟惨遭如此毒手,真是令人心寒。待此间事了,咱们一定要集众人之力,将这穷凶极恶的淫贼诛灭正法。”
他话锋一转,摆手道:“凶手一时尚无头绪,咱们过后再谈,来人,你们先把这两口棺材抬下去,明日找个地方好生安葬。当前最要紧的事还是游仙峰上的六百万两税银,程统领的计划,就由在下来转告大家。”
龙影香入天道时曾换姓为李,武功也并不十分出众,在江湖上更不要说什么名气,几乎没什么人认得。玄飞花知道的人虽然多些,但乌煞双蝶名声平平,口碑在正道中又极差,这么两具尸体,自然激不起什么惊天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