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阳暗暗苦笑一声,从藏身chu直起身子,伸了伸蜷的发麻的腿脚,哑着嗓子道:“白兄,你是何时发现的?”
白继羽周身杀气尽敛,若不是那一身泼墨般的血色和随chu可见的伤痕,丝毫看不出这个少年刚刚才经历了那样一场厮杀,“你要是不捡那块石头,我发现不了你。”
略一抬手,聂阳将那石块远远弹出,叹道:“原来如此。”石块径直飞出十余丈远,啪的一下打在林鹤鸣藏身的那棵树上,提醒他们并非无人知道。
“你是谁,来做什么?”盯着他面上黑巾,白继羽冷冷问道,腰间的刀鞘微微一转,将刀柄移至身前。
林鹤鸣就在不远chu,聂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五指大张平举双手,诚恳道:“抱歉,在下姓名暂时不能如实相告,还请白兄相信,在下绝无向你动手的意思。”
不管是出于何种考量,现在都是拉拢白继羽的最好机会,这少年看来就要与天道彻底决裂,以他的武功,不论对什么人都会是不错的助益。
只是现下正是白继羽前所未有的盛怒之时,聂阳身份极为敏感,稍有不慎,反而会惹上这名强敌。
“是么?那太遗憾了,要是想杀我,今晚可是最好的机会。”白继羽漠然扫视了一遍身前目所能及的各chu伤口,抬手擦去唇角一丝红痕,突然转头望向一边,扬声道,“他不想杀我,那你们呢?”
聂阳顺着白继羽视线望去,险些哑然失笑。
林鹤鸣与那四个弟子躲在树后藏得本来颇为严实,这种距离下也断然听不到呼女干声响,只不过他们却没注意月移星斜,树影渐渐转了方向,将树后人的半边轮廓拖得无比狭长,映在泥土地上,虽不显眼,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林鹤鸣轻叹口气,率领弟子从树后走出,大步走近,朗声道:“在下天风剑派副掌门,林鹤鸣,傍晚已与白公子有一面之缘,不知你是否还记得。”
“不记得。”白继羽道,“院子里那么多张脸,我记不住。”
林鹤鸣挥手示意弟子后退几步,在离白继羽两丈有余chu站定,沉声道:“敝派横死于阁下之手的几名弟子,想来阁下也是不记得了?”
白继羽眼中一股戾气一闪而过,他哈哈一笑,指着身边横七竖八的尸身道:“这样躺了一地的人,我记他们作甚?你还想我每年清明为他们烧些元宝香烛么?”
“在下虽年齿已长,武功渐不如前,但也不能任凭门下弟子横遭他人毒手。本想领教一下阁下的天地人魔如意连环八式,却被人捷足先登,实在可惜。”林鹤鸣望着白继羽周身大小伤口,缓缓说道。
“没什么可惜。”白继羽冷笑道,“你来找我又不是为了比武较技,我受了伤,对你总不是坏事。三更半夜,除了这位藏头缩尾的仁兄,也再无他人,你来杀了我,再把他灭了口,你那几个弟子,总不会四chu宣告自家师傅乘人之危吧?”
林鹤鸣沉声道:“武林道义在心不在识,在行不在言,一如人间诸恶,莫非不为人知,天道不彰,便能奉为善行么?在下身为天风剑派副掌门,绝不会做出有辱六大剑派残名之举。阁下今日有伤在身,算阁下的运气。他日若有机会,相见于安然无恙之际,在下定当向你讨回这个公道。”
聂阳狐疑的望向这位副掌门,他本已做好帮白继羽出手的打算,颇有些意外会是这么一个结果。毕竟不论怎样的名门正派,数名弟子惨遭毒手后遇上凶手有伤在身,纵然遇上罕见情况不便当场格杀,也会将其擒下日后公开chu理。
这林鹤鸣的回答,若不是极为迂腐,便是别有考量。
白继羽讥诮道:“怎么,你怕旁边这位仁兄帮我出手不成?你大可放心,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与人合力对敌,他与我非亲非故,要是擅自帮我,我保不准还会给他一刀。你愿意单打独斗,我奉陪,你要和弟子一起动手,我也绝不倚仗他人。将来我毫发无伤的时候,可未必会想起你这么个惹人厌的老头。”
他看出林鹤鸣并无一战之意,反而出言挑衅,好似体内流淌的凶性杀意尚未满足,仍在择人而噬。
林鹤鸣仍不着恼,长剑挂在背后也全无取下之意,稳稳站在原地道:“阁下记性不好无妨,敝派的事,在下总不会忘,山水有相逢,还望阁下保重性命,届时再一分高下。”
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弟子颇为不解,互望一眼,却不敢多言。
“反正,你今夜是无论如何不敢跟我动手了?”白继羽握住刀柄,往林鹤鸣的方向走了两步,背后诺大的空门,竟就这样让给了聂阳。
白继羽绝不可能如此信任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他感觉之敏锐,这反倒更像是在诱人出手,聂阳微微皱眉,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往后退开两步,保持着既不会威胁白继羽后心,林鹤鸣出手也来得及帮忙的距离。
不料林鹤鸣竟真的说走就走,好像他费了这一番功夫就只是为了躲在树后看一场屠杀似的,对白继羽的无礼挑衅,他拱了拱手道:“你说不敢,那便是不敢。后会有期。”说罢,双手一横,带着弟子往后退去,一直退出数十丈远,才转身远离,快步走入泥土小路尽头沉厚的夜幕之中。
白继羽一直看着林鹤鸣等人消失不见,才哧的冷笑一声,转身面对着聂阳道:“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你现在肯摘掉面罩了么?”
知道易容仍在,聂阳并未迟疑,抬手便将黑巾扯下颈间,道:“既然已没有旁人,在下的身份也不需要对白兄隐瞒,我就是……”
白继羽抬手打断道:“不必,你不用告诉我你其实是谁。我也不用知道,你刚才不想杀我,我现在也不想杀你,这就够了。”他侧眼望了聂阳一眼,淡淡道,“傍晚在院子里,你一直站在田义斌身后,既然你算是他的小厮,我喊你一声田兄,也就是了。”
“……好,”聂阳只得点头道,“那白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从内衬里扯下一块布条,白继羽将手臂伤口牢牢缠住,跟着蹲下身去,翻开余桐尸体,在他怀中摸索道:“这地方不能呆了,要先找个地方落脚才好。把这儿弄成这样,真对不住这家人。”
掏出一张银票,几块散碎银子,他接着笑道:“这姓余的堂堂一个令使,身上竟只有这么点银子,也不知够不够赔这家人的晦气。”
看他笑容满含苦涩,聂阳不禁问道:“龙姑娘的尸身……”
“埋了。”白继羽轻声道,“本来还留了一根簪子,刚才救人心切,也叫我用了。也好,总是看着遗物,也没什么意思。”
他慢慢站起,踩着脚下尸身往干净些的路面走去,缓缓道:“她这人性子不好,容易得罪人,若不是这死法特别,我还真不容易猜出是谁下的手。”
“你是说……你刚才提到的董剑鸣?”既然白继羽不愿聂阳表露身份,他也就装作不认识此人一样随口问道,其实心中却略感焦灼。
董剑鸣的确有些走火入魔,可看在董家姐妹和当初对董浩然的承诺份上,聂阳还是想尽力保他一命,叫董家不至于断了香火。
但这条命,着实难保得很。
龙十九为他掩饰,只不过是为了集中力量先解决聂阳这边,一旦大功告成,天道部下必定会在她指挥下全力展开猎杀。
仇隋此刻忙于税银大案无暇分身,日后若得空闲,单看他傍晚头一次怒意流露险些坏了平日伪装的模样,就知道绝不会手下留情。
白继羽更不用说,他与龙影香一起从天道底层艰难爬起,那时龙影香尚未认母,两人都是孤苦无依颇有些同病相怜,日渐亲密起来的感情本就沉厚绵长,董剑鸣只要被他发现,两人便只能有一个活在世上。
要是再算上很可能会顺便清理门户的宋贤,聂阳就算三头六臂,也难以如愿。
“并不一定是他。”白继羽沉声道,“小香的死法,这镇上共有三人能够做到。只不过,其中一人一直留在聂宅出入皆有记录,又是我们这次来此的目标人物,绝不会是他。”
“至于剩下两人,是董剑鸣下手的可能,至少九成。”白继羽冷笑道,“最后那人,本就是这次陷害的目标,龙十九很可能顺便把此事算在他头上,想用小香之死嫁祸,我自然不会遂了她的心愿。”
他回头看了聂阳一眼,若有所指道:“不过要是我瞎了眼判断有误,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那人。”
聂阳不知有什么可说,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白兄节哀顺便。你有伤在身,此地不宜久留,你要去何chu落脚,不妨让在下送你一程。”
白继羽怔怔望着小路尽头,半晌才道:“也好,你看来也是天道的对头。跟我来吧。”
也?
聂阳心中顿时一喜,白继羽怎么说也是龙十九一系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如果他铁心倒戈,龙十九和仇隋的辛苦谋划必定大受影响。
通往远chu村庄的小路曲折难行,风弄残云,顷刻间,高悬枝头的银盘已被遮住大半,周围的一切都被暗幕笼罩,连近在一步之遥前方的白继羽的背影,聂阳也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轮廓而已。
黑暗中的静谧,只会助长疑心和猜忌,聂阳略一思索,开口问道:“白兄,我其实是尾随林鹤鸣他们而来。林副掌门在旁边观望了这么久,为何最后只是草草说了两句,就匆忙离去了呢?”
白继羽冷哼一声,道:“我原本还在纳闷,田兄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想通了。”
“哦?”
“林鹤鸣要是一开始就在树后,那一切反而解释的通。”白继羽一边迈着步子,一边随着脚下的节奏缓缓讲述,既像是说给身后的聂阳,又像是说给自己,“他听到我与天道的关系绝无修复可能,那对于他来说,我便是潜在的助力。”
“咦?他难道……”
白继羽点了点头,道:“林鹤鸣虽是天风剑派副掌门,却并非天道中人。昔年六大剑派被逐一击破,分崩离析之际,属于那一代天道的元老或死或伤,残留下的余党,对天道当年的行事手段多少都会有些怨气。仇家先辈当年仰仗天道同僚相助才夺得掌门之位,林鹤鸣便是当年的败北之人。这次仇隋重建天风剑派,并非无人对他起疑,更不是万众归心。只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林鹤鸣发现有几人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之后,便改口支持掌门即位,自己也顺势捞了一个副掌门的位子。你想想,这样的人,会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弟子的贱命,折断我这把对付天道的好刀么?”
“原来如此……”聂阳喃喃应道,心想仇隋身边看来不光并非全无破绽,反而暗潮涌动十分凶险。
“所以他才没有动手,说不定,要是有人想趁机杀我,他还会找个借口出手救我一命。和你的想法,只怕是不谋而合。”白继羽随口说道,轻描淡写的点破了对聂阳并未太过戒备的原因,跟着冷笑道,“无妨,刀在我手上,我只杀我想杀的人,至于你们谁会因此得利,与我无关。”
“白兄,你在天道也算有些时日。这天道,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聂阳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师父对他说起过的,毕竟是上代天道,按如意楼的说法,这一代的天道已与那时截然不同,他很好奇,身在其中的白继羽,在决心脱离之后,会对它有何等评价。
白继羽却并未立刻回答,半晌后,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聂阳一愣,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你看这根狗尾草,”白继羽弯腰在路边扯了一根谷莠子举在手里,破云月光并不很亮,不过两人相距极近,也不难看的清楚,“我不过是这无数根毛须中某一根上的一小段,龙十九和仇隋,则是毛须根部果实中的某两颗,而所有这些毛须和果实加起来,便是天道的外围。中央那根主经,才是天道真正的精英与核心,仇隋如果这次办事得力,以天风剑派掌门的身份,十有八九可以晋升到那个地位,至于龙十九,在与隐龙山庄决裂的情况下,这辈子恐怕只能呆在果子的位置。”
他顿住话头,沉默片刻,又道:“其实这些,你直接问如意楼的人也差不多少,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他们连毛剥掉了天道不少果子,多半已经看到了主经。”他将手中毛茸茸的穗子丢掉,缓缓道,“天道此次死灰复燃,人力财力都无比雄厚,与如意楼争斗同时,还在渗透操控着不知多少门派势力,这些年在江南连连受挫,这次行动又紧邻如意楼重地,一条号令下去,仍能迅速招来两三支人马,即便和武林史上如青龙会、大风堂、天尊这样的组织比较起来,也丝毫不会逊色。”
停下脚步,白继羽指着周围田埂上一株狗尾草,道:“所以这一根穗子,绝不是天道的全部,龙十九也曾有所猜测,我觉得,她猜的应该不错。这条穗子的根,才是天道的灵魂,它供给了整条穗子的养分,却把自己埋在泥土中,深藏不露,就算是穗子上的我们,也根本不可能看到泥土里是什么样子。”
他继续往前走去,自嘲般笑道:“你说,我怎么告诉你,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我最多也只是了解,我是这株狗尾草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罢了。”
聂阳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周围的月光,仿佛又暗淡了几分。
白继羽轻笑道:“没什么好叹气的。只要那穗子还连在根上,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它挖到地上,晾在光天化日下。我已经成了叛徒,若是有机会,我也一定会一把火点上去,把那满穗子的柔毛,烧掉多少算多少。”
“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聂宅中住下的那些高手,到底有多少天道中人?”聂阳默然片刻,又问道。
白继羽思忖道:“傍晚我扫的那一眼看过去,并没有我认得出的。你应该知道,天道这一根根毛须彼此之间并无联系,除了一起行动的自己人,即使是紧邻的几支人马,互相了解也十分有限。就算我要向天道下手,也要先调查清楚,才能不杀错人。我听龙十九说过,这次事关重大,天道还派来了一位负责暗中监督的巡查,而那人是谁,连龙十九和仇隋都不知道,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需要chuchu小心谨慎。田兄,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否则你一番心血,岂不是前功尽弃。”
聂阳心中一颤,暗想白继羽多半已经猜到他的身份,索性直接问道:“白兄,那当初不净和尚他们,又是为何死在你手上?殷亭晓到底是不是天道中人?”
白继羽并未立刻回答,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数十步后,他才沉声道:“那次与月狼交手之后,我也是突然收到密令,才向那些人下手灭口。事后我才知道,那次的令使,就是仇隋。那些人大半都与他同支,若是不死,包括不净和尚在内,此刻恐怕都已经到了镇上。我猜,应该是那些人活着会对这次行动有所妨害,才会被仇隋借机除掉。”
“那……殷亭晓呢?”殷亭晓的身份事关慕容极对聂阳的诚实与否,他自然格外关心。
可惜白继羽只是道:“殷亭晓和不净和尚关系虽好,地位却大不一样。不净和尚武功虽好,名义上却不过是少林一个外围弟子,在天道内毫无实职,我都是恰好和他一起行动,才知道他的身份。殷亭晓贵为武当掌门嫡系师弟,几乎等同半个副手,就算他真的入了天道,至少也是直升舵主,怎么会轻易叫我知道身份。”
“如此看来,宋贤恐怕就更难知情了?”
“天道最重视的不是武功,而是地位,宋贤是上代武当仅存的一位元老,掌门张雷霄都要尊他一声师叔,这等人物真要投入天道,至少也是掌旗之尊,要是能助力渗透武当,轻易便可以成为被果子毛须包在中央的主经人物,那些人里,最差也是调动一方的尊主。我保证,除非那些人亲口承认,否则就算天天在我眼前晃荡,我也一个都指认不出。”
他回头望了聂阳一眼,淡淡道:“以他的地位,单单只是怀疑而拿不出证据,最好不要向他下手。他杀了你,不过是诛杀一个偷袭他的恶徒,你杀了他,却要面对武当乃至整个武林正道的追缉。不要小看那种压力,不管是天道还是如意楼,都绝不会愿意正面面对那种情况。”他接着笑了笑,握着腰间的刀道:“当然,你若也是我这样的孤魂野鬼,天不怕地不怕,那江湖上倒也没什么人杀不得。”
“白兄,”聂阳忍不住道,“你……会不会考虑与如意楼合作?”
白继羽哈哈一笑,道:“不可能。如意楼的买卖我可交易不起。我要是平头百姓还好,不是付些散碎银子,就是请一桌粗茶淡饭,保不准痛哭流涕说几句谢谢,就算成交。可惜我是江湖人,江湖人想要如意楼帮忙如意,他们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这种赔本生意,我死也不会做。”
听出他口气中隐含的倔强,聂阳只得暗自苦笑,不再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