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在外面的世界,每当头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之时,心情都会不受控制的变得低落起来。
人们很容易被外物所影响,在面对大环境的压迫与激变之时,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
我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在心中涌动着,随时都会爆裂成无可抑制的疯狂。
新人类的战士们付出了太多东西,我希望他们所付出的能够为人所知,我希望他们的牺牲能够变成人人传诵的史诗。
可是就像燃墟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人会记得他们,因为新人类是于粪坑之中重生的物种。
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当布鲁瑟释然的在我旁边自尽的时候,我也只来得及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们之间真正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在能够帮我的时候从来没有犹豫过。
对他的情义,我没能报以任何能够相提并论的东西。
我甚至没发觉这个朋友对自己到底有着怎么样的价值。
他让我向前看,用乐观和淡然的心境击退着我心中不断蔓延的黑暗。
现在他走了。
我能够信任的人本就不多,他算一个,只是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布鲁瑟的存在一直在告诉我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的确很黑暗,但并没有那么黑暗。
你是可以去信任别人的,人和人之间并不是不能诞生出纯粹而简单的关系。
我想祭奠他,但是需要我们祭奠的人实在太多了。
比如那二百四十名死士,比如被我们抛弃的感染者,比如泪滴,比如奥索维。
第三军团的幸存者是三万人,加上没有参战的等级较低的战士,这支曾拥有近二十万成员的军队,在我们离开暗面的时候只剩下了五万。
死去的同伴们是我们所有人的悲伤,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财富。
哪怕是曾经最卑劣最怯懦的战士,在背负了这么多战友的付出之后,也会变得坚韧而高尚起来。
因为假如不这么做,他们就会发现,所有的牺牲和壮阔都会变成一文不值的飞烟。
为了让死去的人有价值,所以我们就必须活的更加有价值。
我追上了自己的军团。
当我靠近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战士们纷纷看着我,那种眼神我此生未见。
我一一扫视着他们。
这些家伙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能量撕裂了,破破烂烂的装束看上去有些可笑而可怜。
然而他们脸上的血污和伤痕并没有遮掩住战士们的骄傲。
他们看着我,仿佛在说“我们没逃,我们坚守到了最后一刻。”
那就好像孩子们做了足以令自己父亲自豪的事情,等待表扬的神情。
我伸出手,拍了拍距离我最近的那个战士的肩膀。
那个战士抿着嘴,泪水突然就流淌在了他的脸颊上。
我不知道他失去了谁,失去了多少。
但是在这一刻,我知道那泪水中并不只有委屈和悲伤。
我向前走去,伸着手,不断的触摸着身边的战士们。
战士们全都注视着我,一种无声的热烈呼嚎在我们之间迸发着从未有过的力量。
他们也纷纷伸出手,轻轻的触摸我的手臂、肩膀和后背,簇拥着我向前走着。
我捏过了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看到了一张张和我一同浴血奋战过的面庞,穿过了整个军团,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正如我每一次带领他们应敌之时一样。
数万人站在我的身后,静静的等待我发出下一个命令。
我打开通讯器。
“我们为新人类赢下了第一场战争。每个人的付出都会被铭记,因为我们会记住彼此,这就足够了。此战,是可以铭记终生的荣耀,我以和你们并肩作战过为荣,现在可以欢呼了,我的战士们!”
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听到有队伍中有数名战士一同叫出了一个名字。
“朽骨贪狼!!”
“呼啊!!”
整个第三军团就如同被地幔挤压出的熔岩一般,爆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整齐的呼啸。
那声音直冲天际,是赠送给我一个人的喝彩。
他们举起了自己的手,紧紧的看着我,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数万人,对我行了触目礼。
看着这个情形,我的手忍不住开始发抖。
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应敌,在队伍的对后面撤离。
我这个不成器的军团长,终归是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信赖。
第三军团剩下的人已然不多,但我知道,这些人都会死心塌地的追随于我。
我强忍着心中涌起的巨浪,对所有人挥动手臂,发出了前进的命令。
已经没有了海水的镜之海,被我们踩在了脚下。
我们通向真实世界的旅途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路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磨难,但终归也不会比在暗面的时候更差了。
我带着战士们追上了正在前行着的军团后勤部队,跟着大部队踏上了穿越镜之海的旅途。
脚下的土地松软粘稠,是曾经隐藏在海底深处的淤泥。
和暗面温热干燥的黑色岩层相比,镜之海的道路洋溢着一种隐隐的活力。
充满了危机和绝望的暗面被摔在了身后,连同战友们的尸体一起。
然而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纵然悲痛,纵然感伤,但这些感情却被熊熊燃起的希望之火所覆盖了下去。
来自未来的呼唤声,超越了之前所有的苦难和逝去,回荡在每一个战士们的胸膛里。
包括我。
身上没有留下过于严重的伤口,所以在体力一点一点恢复的过程中,还有余力去思考之前所经历的一切,以及今后的路。
我对召唤法则并不算了解,但是最基本的概念还是懂的。
想要召唤供自己驱使的魔兽,有一个最最基本的前提,那就是需要制服那只魔兽,然后再用自己的魂属性能量给它打上召唤的印记。
当我们以为【神都】是个虚拟游戏的时候,被制服的魔兽储存在什么地方是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而现在重新看来,可供召唤的魔兽应该是在深渊中的某个缓冲空间待命才是。
想起奥索维之前所召唤的数以十万计的魔兽军团,这个事实让我很难平息心头的震撼。
这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
并不是说我们的魂属性能量不能像他那么强大,而在于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去制服那种数量级别的召唤兽。
奥索维作为时间之外的里林战士,他到底花费了多长时间来收集自己的召唤兽呢?
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
即便他能够收集如此众多的召唤兽,也很难想象将它们全部召唤出来需要多么庞大的魂属性能量。
除非他使用了某种契约性质的能力,或者……
我想起,当初他保护初邪的时候,使用了局部性召唤的噬族魔兽。
而且通过苍缀我了解到,在里奥雷特的族群领地中,可以使用某些别的地方所无法施展的能力,例如我在和梅尔菲斯决斗的时候,利用血族领地的特权再生了自己的手。
奥索维进行召唤的时候,正是在噬族的领地上进行的。
如果我的猜测真的正确,那么这一切应该都是他所计算好的。
当初郑重其事的在旧反抗军的会议上讨论要选哪条路建设前进基地,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他的装模作样么?
我自嘲般的笑着,心中带着一点点的酸涩。
在战争的最后一刻,我仍然在怀疑着奥索维。
可是到头来,他却为了新人类的未来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忍不住为自己对他产生的怀疑感到一丝惭愧。
我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扔了出去。
那家伙已经骗了我们很多次,让人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危机。
那和受到里奥雷特威胁之时的危机感不同,不带有任何尖锐的恐惧和战斗意志。
很少有人知道,如果没有奥索维的话,新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或许根本就不会穿过【湖】来到暗面,更别说建立前进基地、对抗影族与宫族,甚至穿越整个暗面。
我们会被困在那个被称作【神都】的次元城之中,变成一群关在牢笼里的动物。
我们的每一个抉择,无论是战略上的决定还是战术上的应对策略,都与奥索维的经验和情报息息相关。
他的重要性无人能及,更是没有人可以替代。
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们新人类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如果遇到了更棘手的问题怎么办?
我们这些高层决策者已经习惯于依赖那个看似无所不知的男人,现在我们需要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到了,我们能够承担这个责任么?
未来是未知的,新人类要学会自己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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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第三军团的指挥飞艇之上,负责医疗的后勤人员立刻将我带到了护理室开始给我治疗伤口。
我想象着初邪能够在第一时间出来迎接我们的凯旋,可是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虽然有些担心,但是战斗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还是占了上风。
随军的医生在给我缝合身侧的一道伤口的时候,使用了小剂量的麻醉剂。
于是我在全身都附着着粘稠而腥臭的液体的情况下,陷入了睡眠。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然而身上的污物像变魔术一样少了很多,破损的铠甲和衣物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宽松的长袍。
虽然在麻醉药的影响下身体和神志都还有些迟钝,可警惕性却一点也没有衰弱。
我在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试着去抓原本放在手边的武器,但是却没有摸到。
用了些力气将身体支撑起来,我开始扫视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
这本来是飞艇上一个储物用的地方,后来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被改成了医疗室,房间的大小只够放下两张床和一套桌椅,剩下的地方则堆上了医疗用品。
我在那张桌子上看到了神宫,于是我努力站了起来,忍着意料之中的肌肉剧痛靠了过去,将它拿在了手中。
一种安然宁静的触感透过神宫的刀鞘传到了我的眉心,我抱着它靠回到床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药物的作用让我仍然有些困倦,然而在我再次入睡之前,医疗室的门被打开了。
我眯着眼睛看过去,一个人影正提着一大桶水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那是个女人,穿着教会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被血迹和污物弄脏的白色围裙,看着像是护士。
“醒了?”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点干练,但是却很温柔。
看来我装睡的技术不太好,于是我嗯了一声作为回答,然后睁开眼睛仔细的看了过去。
女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长长的棕色头发用护士帽罩成了马尾荡在身后。
她将手里的水桶放在了床边,然后又抓起挂在自己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手。
我见过这个女人,那是一直在指挥飞艇上做医护工作的教会成员。
只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把刀放下。”她擦了擦头上的汗,然后指着神宫,对我动了动指头。
那样子就像是在指挥小孩似得。
“干什么?”我下意识的对她产生了一点点的抵触感。
“给你擦身。”她带着一点不耐烦的情绪说。
“没这个必要。”我皱起了眉头。
“都快擦完了!别啰啰嗦嗦的。你以为衣服是谁帮你换的?”
我有些发愣,一时间变成了哑巴。
女人没再给我磨磨唧唧的时间,她伸手拽走了神宫,把它倚在床脚边,然后掀开我身上的长袍,用毛巾蘸饱了水,将手伸向了我的肩膀和脖子。
那些位置的伤不重,主要是一些能量的烫伤和物理划伤,但是她的动作很轻。
我紧绷着身体挺了一会儿之后,就放弃了抵抗,软在床上任由她清洁身体。
干净的毛巾很快就被残留的污血弄脏,女人用水桶里的水将它冲洗干净,然后继续擦拭,直到所有的那桶水不再干净为止。
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女人把一套干净的衣物扔到了床头边的椅子上面。
“你要是想的话,就再在这休息一会儿。还有事情忙的话……替换的衣服就在那了。”
女人说着,然后拎着水桶走出了房间。
在我的习惯里,身披这种睡衣式的长袍和没穿衣服几乎没什么区别。
于是我拿过椅子上的衣服,忍着不适,把它们好好的穿在了身上,又将神宫放回手边,然后才重新躺了下来。
我不想带着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去让别人欣赏,索性不如留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似乎是因为睡了太久的缘故,再次入睡变得有些困难。
几分钟之后,女人回来了,我听到她在门口站了几秒,然后坐到了门口那张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那边传来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很快的,一股香烟的味道飘了过来,让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那烟是我的吧?”我看着她手边的那只皱巴巴的烟盒,忍不住说。
我很少抽烟,那包东西更像是我用来“收买人心”的道具。
毕竟只有反抗军里最高衔阶的成员才能分配的到。
倒不是我小气,而是当有人不经过自己同意就拿走了属于自己东西的时候,会本能的感觉不爽。
女人倒是没说什么,她走过来,弹出一根烟,递到了我面前。
那架势,就好像那盒烟是属于她的东西一样。
不过看着她的动作,原先的不爽却消失了。
我接过烟,觉得这个女人挺有趣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给我点燃了烟,我问了她一个问题。
“拉格妮丝。”女人坐回到桌边的椅子上,柔声回答着我的问题。
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但是语气里也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
这感觉很有意思。
“我叫贪狼。”我说。
拉格妮丝扭头看过来,很平静的眼神。
“我知道。这个军团不就是以你名字命名的么?你带着他们赌上性命,牺牲了无数东西,击退了新人类的大敌,为我们赢得了走向未来的机会。”
拉格妮丝用淡淡的声音叙述着我的功绩,而我却没有听出一点点赞扬或是感激的意思。
那就好像是父母在描述自己的小孩所堆出的一座泥巴山丘。
并不是说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某种虚荣的自豪感,或者想要品尝她崇拜的情绪。
我只是很奇怪,她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
“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么?”我好奇的问,身上的疼痛似乎变轻了很多。
“看法的话自然有,但是你为什么要在乎我的看法?”
这个回答的内容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她一如既往的没有露出任何尖锐的情绪。
“在你眼里,我似乎什么都不是,这很有趣。”我说。
拉格妮丝摇了摇头:“不。你挺伟大的,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你所做到的事情。”
“可是你似乎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这样么?”
“因为你只是尽了自己的责任。和我照顾伤员一样,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之事。我们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足够了,这是很公平也很平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差点忘了,她应该是教会的人,而他们的处世哲学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拉格妮丝修女?”
“嗯?”
“我有些饿了。”
这个女人第一次对我露出了些许笑容,很细微的笑容:“我去给你弄吃的。”
“顺便帮我去把初邪叫来吧,你应该认识她吧?”
拉格妮丝摇了摇头:“主会议室被战士封锁住了,我进不去。”
主会议室就是我们一大群人用来住宿的区域。
我从来没有下达过封锁房间的命令,所以她的回答让我心头一紧。
如果初邪是呆在那里面的话,这件事就一定会和她有关。
“不用麻烦你了。”
我站起身,抓起神宫,离开了医疗室。
不好的预感占据着我的喉咙,我加快脚步,强忍着没有在室内使用能量加速。
当我来到主会议室外面走廊的时候,看到有五名战士正全副武装的站在那里。
他们看到我的时候,立刻挺直了身体,对我行了触目礼。
“谁让你们封锁房间的!?”我的手按在神宫的刀柄上,带着杀气问道。
或许是因为心绪,或许是因为被我吓到,这几个战士连忙退后了两步让开了走道,并没有回答我的质问。
我拔出神宫的时候,他们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五人中那个衔接较高的家伙回答了我的问题。
“是一直跟随你的那个女护卫!她临时把我们召集过来,让我们看着走廊,不许任何人进房间!”
我脑子里有些混乱,完全没能理解他所说的是谁。
但是看上去这些战士并不是有预谋的同伙,于是我让他们原地待命,推开房门闪进了主会议室。
主会议室里没有任何人影,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人的气息。
于是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用神宫护着自己的咽喉和头部,向初邪的那个隔间轻手轻脚的挪了过去。
但是这些动作都是多余的,因为小猫已经掀开帘子从隔间里跑了出来。
她对我吐吐舌头,连连招手示意我过来。
我一头雾水的走进了隔间,然后看到初邪完好无损的坐在正中间的床上。
而隔间里则站满了人,全都是幽鬼的人。
初邪旁边坐着的那个家伙,正是幽鬼的团长爱丝弥蕾。
初邪探头看着我,带着一脸不安和紧张。
莫名其妙的被这么一群陌生的高级战士堵在隔间里,还紧紧挨着一个浑身带着危险气味的超级怪物,谁都不可能平心静气。
“都等了你一天了,见一面真难啊。”爱丝弥蕾看到我进来,冷哼了一声。
我扫视了一圈,隔间里大概有十几个人,全都是曾经光面探险时候的熟面孔。
“虽然知道你们应该没什么恶意,但是这么大阵仗还是会让人相当紧张啊。”我握着神宫的刀柄,没有改变战斗的姿态。
“和我摆这个架势,是真有信心打赢我么?”爱丝弥蕾嘲笑道,“我还以为瓦琳娜帮你出了这么多力气,你早就该信任我们了”。
“曾经有人还教训过我,说我容易把别人想的太善良,所以我决定改一改。”我说着并不好笑的冷幽默。
“放松,军团长大人,我们没打算做什么。当然,如果你打算赖账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着爱丝弥蕾的样子,我总算是送了口气。
像她这种极度骄傲自负的家伙,绝对不会在承认不会做什么之后出尔反尔的。
不过她后半句话……
“赖账?”
“作物培育飞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