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紫裳微微一笑,道:“我肯不肯说,不取决于你么?”
南宫星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沉声道:“你应该也算了解我不少,就算没了你,我该做的事也一样会做。我与兰儿成婚之后,令妹就是我的嫂嫂,亲人之间,我不愿掺杂太多算计。”
“若都能如你,白家就不至于有此一劫。可惜……”眼中淡淡哀婉一闪而逝,穆紫裳话锋一转,道,“话先说在前头,天道这一系人马虽然我参与筹谋大半,但并未接触到上面更高一层的头目。我告诉你的这些,不过都是我的猜测,信与不信,该信多少,你自行判断。”
“好,但说无妨。”南宫星心知此人的猜测绝不会是无的放矢,这预料之外的大礼,他当然要认真倾听笑纳。
“整个蜀州已经遍布他们的势力,峨嵋只不过是自上而下,所以显得快些,暮剑阁斜刺杀出个你,不然如今也已落进他们手中。至于唐门,情况不会比白家更好。”穆紫裳淡淡道,“但天道的打算,绝不是谋求什么武林大业。”
“哦?此话怎讲?”南宫星心中一凛,忙问。
“昔年青龙会横行无忌,三百六十五chu分舵高手如云,多少江湖门派闻风丧胆。我先前也以为,天道不过是个行事更加隐秘的青龙会。”穆紫裳的眼中划过一丝恐惧之色,“但他们不是。”
最后这五个字,她说的非常慢,甚至有些刻意咬字的感觉,这之后,她略略静了片刻,才道:“你不必问我为何这么猜,我没有实证。但我感觉的到,江湖,不过是天道获取利益的地方。天道的幕后主使,恐怕从未想过要在武林称雄。”
“你这么想,总会有个原因吧?”
穆紫裳又是沉默片刻,缓缓道:“所有被天道所用的江湖人,武林门派,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刀剑。他不在乎刀剑崩刃甚至损坏,只要能达到目的即可。”
“只不过是手段激烈罢了,最后恐怕还是想染指整个武林吧。”
“即使真到了那一步,后面也一定还有其他的目的。”穆紫裳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其他地方如何,至少在蜀州,天道一定在谋划什么更加隐秘的大事。清心老道与白天雄秘密会面的时候我也在场,峨嵋派由他率领大半弟子远走江湖办事,并不仅仅是为了洗净嫌疑。事实上,那根本是一道没头没尾的密令,清心老道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洗脱嫌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而我,后来才算猜到了这一步的目的。也是直到那时,我才发觉,天道的谋划,并不仅限于江湖之远。”
“你的意思……是和朝廷有关?”南宫星面色微变,可心中不断转念,还是想不出蜀州有什么大事与此有关。
“你是聪明人,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想必你就能明白。”穆紫裳仰头看了看天,道,“我朝自成国以来便尚武成风,各地名门正派和朝廷都多少有些牵扯,六位王侯对各自境内的武林势力也都多有拉拢,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
“西南四州为镇南王所辖,镇南王膝下次子、四子均是病弱之体,手无缚鸡之力,三子愚钝,五子顽劣,唯有嫡长子文武双全,可堪大用。”
南宫星略一皱眉,道:“这岂不是刚好?”
“刚好?”穆紫裳冷笑道,“刚好成了弱点才对。今年年内,世子与名捕玉若嫣即将完婚,婚期之前,世子将巡视四州,除了解各地政务,体察州县民情之外,还要去各地的江湖门派做客。因日程所限,在一州界内,通常只能到访最大的武林势力。而蜀州,是他行程的最后一站。”
南宫星在心里略一梳理,登时便是一惊,“峨嵋历史悠久,唐门根基深厚,这两者中,世子原本选谁都有可能。可若是清心道长远遁,掌门不在,世子的落脚之chu,便只剩下了唐门!”
穆紫裳淡淡道:“不错,除掉这位世子,就等于除掉了镇南王府的未来。而如今,世子便正在唐门。我的猜测究竟是对是错,相信很快就见分晓。”
“在唐门向世子动手,岂不是将整个唐门都放在了朝廷对面,天道苦心渗透多年,竟会舍得?”
穆紫裳哼了一声,道:“我方才就已说了,在天道看来,江湖武人不过是他刀剑,铸造的时间再长,费的精力再多,只要能杀了该杀之人,那就算废刀断剑,他也不会有多心疼。只是天道布局严密高手众多,寻常门派想废他的刀剑也不是那么容易。这次要不是有你和如意楼捣乱,我带着白天雄顺利得手,此时就算白家商号的银两一样被卷走,我也不会怀疑什么,只会当成是应付的代价。”
南宫星沉吟片刻,拱手道:“多谢穆姑娘的提醒,在下一定牢记在心,将来若有印证,必当感激不尽。”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穆紫裳看他一眼,道,“到时你该把它给谁,你心里清楚。”
高高在上的朝廷,一贯是江湖门派考量的盲点,如意楼其实也不例外。调查天道诸多事项的时候,虽也把六扇门的范围划在其中,但重点还是在曾有江湖履历的武林高手身上。
而如果穆紫裳的猜测能够印证,那对天道动向的预判无疑将会准确得多。
“南宫少侠,就此别过。”穆紫裳无意再多说些什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告别,转身便走,转眼就消失在山风拂过的崖顶。
南宫星怅然若失,一股挫败涌上心头,暗暗盘算一番,与穆紫裳最为接近的时刻,竟还是她假作春妮那晚恳谈。
念及此chu,便又想到穆紫裳骗人手段实在是高深莫测,刚才那一番话,是真心相告还是别有所图,竟一时也理不清了。
这时远远雍素锦叫道:“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快过来,这直挺挺一个大木板似的男人,我可不扛。”
白天武的事上,穆紫裳的确并未撒谎,他脉象极弱气息近乎消失,整个人因毒性挺如僵尸,被心思粗糙的打手错当已死埋进坑中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回断霞峰前,南宫星在心里做了不知多少打算,没想到,一个倒戈的穆紫裳,就让一切事端轻而易举的彻底终结。
他略感怅然的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崖顶,背稳了未来岳丈,顺着来路往回摸了过去。
等到庄中,已是日吞竿影的正午时分,诸多杂事,都已平定下来。
毒烟肆虐,门中弟子不敢贸然救火,庄子中央演武厅所在的一列大屋,尽被烧为平地,所幸四周空旷,火势没有蔓延。
一片断壁残垣中,白若松在白若云和凝珠的帮助下勉强捡出几块可辨遗骨,再多的,就都混在那数十具被毒死的尸体之中,焦黑一片,再也难分彼此。
白天雄门下残余弟子与白若云下山后新入门的弟子皆被遣散下山,一个不留。白天雄的子女则完全反转,被除名的白若麟堂堂正正重归门第,而商号那些本已各司其职的兄弟姐妹,却都被白若云发去信函,要求驱离,商号一脉原本的龙头嫡系即可重掌大权。
与朝廷相关的命案,白若云专门遣人快马加鞭,送信去说明情况,至于信与不信,只能取决于背后的力量纠葛。正如这江湖上的许多事情一样,真相,不过是看最后那张管用的嘴,站在哪边而已。
白天武虽被救回,但此次当真是元气大伤,之后必定与废人无异。于是当晚,在白景洪的主持下,白若云正式接过了暮剑阁阁主之位,天下第一剑,也交由他妥善保管。
一番风波,百废待兴,可以预见,即便有凝珠帮忙,白若云之后恐怕也要有漫长的一段时间忙碌不休。
之后两日,南宫星一直在心里反复琢磨穆紫裳最后那一番猜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防患于未然,便将前后详情写成一封密函,交给崔碧春,让她接上崔冰,直接送往如意楼总舵。
唯恐雍素锦惹出什么事端,唐门那边的可能危机,他暂且选择隐瞒下来,否则以她的性子,必定不顾自身死活,飞一样窜往唐家堡,保护玉若嫣的安危去了。
不过她心思机敏,多少察觉出哪里不对,一时间想不出来,便只是催促南宫星赶快下山离开。
南宫星帮足了三天的忙,看白若松将父母合葬一chu,觉得诸事已定,便也打算告辞,往唐门那边赶去。
顺便禀告他娘,择日过来提亲,将三煤六聘走全,迎娶白若兰回家。
可没想到,这一次,他却并没走成。
白若云母亲出面,直接将三日后的良辰吉日,选做了他们三对男女的婚期。
宋秀涟父母早亡,所以才被家中镖局送往峨嵋山拜师,凝珠也并无长辈可等,唯一算是缺席的,便仅有南宫星的母亲。
而白家长辈的意思却异常的统一,皆称繁文缛节不必在意,武林中人自该有武林中人的样子,好似他们此前那些大户规矩尽是狗屁一般。依他们的想法,在白家先算出嫁,将来白若兰到南宫家,若需补办还可再议。
南宫星心知这背后必定有凝珠推波助澜,她与宋秀涟两人都是幌子,为的不过是早早把白若兰的名分定下,明里暗里放出消息,如意楼楼主亲传弟子迎娶了白家新阁主的妹妹,在这多事之秋,绝对可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屏障。
这种被利用的感觉虽然并不太好,但能就此遂愿,南宫星倒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反正怎样都是她,早娶晚娶,隆重简单,又有什么关系。
依着这边的规矩,新嫁娘成亲前日不能叫旁人看到,三位女子便早早搬进了孙秀怡当初入住的院落。虽无宾客,但四大剑奴还是奉命守在周遭,不敢怠慢。
饶是如此,南宫星仍觉得不太放心,索性又把雍素锦派去做了伴嫁,照料不照料的,起码先防着再闹出新娘子不翼而飞的事端来。
又过了一日,崔冰回到暮剑阁,她不肯跟姐姐去总舵等着,在分舵等了几天不见南宫星过来,还当又出了什么事,便急匆匆上来打探。
这些天南宫星奔波忙碌,恰好一直颇觉憋闷,雍素锦陪着白若兰住进那边,有凝珠宋秀涟左右隔邻,也着实不便。崔冰这一来,简直正中下怀,当晚就叫他留在房中,翻云覆雨直至五鼓鸡啼。让她软绵绵躺在床上,一直睡到日近西山才缓过劲儿来。
三桩喜事同时将近,白家上下总算又添了几分喜色。
白若萍细心照料之下,白天武的病情大有起色,勉强坐起身来,总算能含糊不清的说几句话,问过家中大小事宜后,他颇为伤感的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上双眼,眼角,似有泪光闪动。
那晚入睡之前,白夫人分明听到他喃喃将一句话反复说了好久。
“二哥……你这是何苦……”
白天雄当然已听不到这句。
他从断霞峰上下来之后,就一直在逃。躲天道,躲如意楼,甚至,想要躲开他自己。只是他胯下的马再快,耳边的风声再急,这世上永远也逃不开的,便是他自己。
穆紫裳告诉他,如意楼的银芙蓉给了赵敬。还告诉了他赵敬有个相恋多年的情人叫春红。
于是他想起了那一夜他算计的恰到好chu的一掌,想起了如意楼此前的种种传言。但他并不觉得恐惧,死亡对他来说,已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