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欢颤巍巍擡起头,尽管劫後余生,却看不出几分喜色,脸色铁青道:“好弟弟,你不如干脆跟我们一块走吧,你根本不知道那个丁一有多可怕。”
“再可怕,那也就是个人。”南宫星淡淡道,“是人,我就能将他揪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什麽时候到的唐门,我只知道,他悄悄种下心劫的,绝对不只是这几个。”唐欢神情木然,缓缓道,“高手心志坚定,不容易受其影响,可唐门……终究还是寻常弟子更多。群蚁噬象,你当真不懂?玉若嫣纵横西南何等威风,不一样着了道儿?”
“偏巧,我是驴一样的人,你越这麽说,我就越想好好会会他。”南宫星眼中杀气四溢,“阿青与阿昕的帐,我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哼哼……哼哼哼……”唐欢发出一串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伏在地上,双手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口中喃喃道,“为什麽……爹从没来找过我娘呢?他若不喜欢,当初……又为何要糟践她,生出了我?他一走了之……可知道这些年,我们母女两个过的是什麽日子?”
唐月依冷冷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神弄鬼讨同情,这些年有手有脚,为何只知道等?”
“呵呵……月依姑姑……我娘过得苦,我犯的错……我一人担……我爹要不要她,只求你带她见我爹一面,就算断了她的念想,也好过……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欢缓缓擡起头,左手扶在太阳穴外,面如死灰,“南宫星,好弟弟,你也别觉得……姐姐我性情偏激,咎由自取。换成是你,要武功没武功,要人脉没人脉,被丁一这样的怪物盯上,你就一定逃得掉麽?哼哼哼……你命好,命好……告诉爹,他没我这个女儿,从来都没有。”
说着,她左掌突然按了下去。
南宫星一凛,急忙抢上前去,拉开她手,但已经晚了一步,她已将从自己腰侧抠挖出来的那根细长毒针,斜斜贯入了太阳穴中。
她带着怨毒的眼神凝视着南宫星,在最後这一刻,露出了一个充满讥诮的微笑。
唐月依不为所动,过去扶起唐青,架在肩头,淡淡道:“小星,找个僻静山崖,将她屍体丢下去吧。我带青儿去找茹芳,今晚就送她们下山离开。”
南宫星望着唐欢犹有余温的僵坐屍身,点了点头,一时无话。
唐月依带着唐青匆匆离去,南宫星仍在看着唐欢。
他爹总说有後不易,可架不住撒网太广,风流足迹遍及江湖,如今,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还有如唐欢一样的苦命儿女,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艰辛度日。
他始终,还是做不到如他娘那麽洒脱。
还是寻个地方,将她安葬了吧,来日若有机会,带楼里人手上山,将她屍骨掘出,再送去南宫家子嗣应在之chu。
轻轻叹了口气,南宫星伸手拉起唐欢屍体,抗在肩头,想找个荒凉僻静的软泥地。
不料,没走出几步,耳边就听到唐远明平淡无波的声音,“唐欢终究姓唐,南宫星,她的屍身,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这人还真够小心眼的,”南宫星放下屍身,笑道,“我头一回把你诈了出来,你就次次都要看我是不是能听到麽?”
“凝息匿形,是我毕生精研的功夫,你理应发觉不了。”唐远明淡淡道,“我暂且无意对你娘不利,否则,今晚我就能将她带走。希望今後你我之间,能多些甥舅起码的信赖。”
“你大半夜盯梢我到这种地方,我要怎麽信你?”
“巧合而已。”唐远明微微一笑,道,“做媒的人已经带到,我只是急着请你过去,哪知道你温柔乡不享,悄悄溜了出来,若不盯你一程,这山头诸事,我也不必再打理了。”
南宫星也不客气,甩手将唐欢屍体丢了过去。
唐远明并不避讳,张开双臂一抱,反手将她背在身後,目光闪动,“月依离开这麽久,身上倒是还带着本家的独门暗器。”
“我娘从来都还当自己是唐门的人。不过,你们当她是叛徒。”不愿多谈此事,南宫星问道,“那做媒的人可有什麽疑点?”
“暂时还没问出来,不过我跟着一起派去的人,倒是查出范霖儿的一些奇异之chu。”唐远明丝毫没有戒备,就这麽背着屍身走在前面,将诺大空门亮给了南宫星,“她出嫁後,她娘就因病暴毙了。她爹办完丧事,整个人就浑浑噩噩,家里的事都交给正房夫人打理,足不出户。”
“这麽说,范霖儿也是庶出?”
“兴许不止如此。”唐远明带着一丝笑意道,“我已差人在查,说不定能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香坠那边呢?”南宫星略一思忖,明知故问了一句。
“你娘既然有眼线在我的人中,必定会告知你详情,你又何必装模作样再问。”唐远明叹了口气,“那富商也是可怜,不过是见色起意,买一个美娇娘铺被暖床,结果,倒是害的家中,鸡犬不留。”
南宫星沈声道:“既然这些疑点都已经被挖出来,玉若嫣的案子,结论应该有待商榷了吧?”
“玉捕头的案子结论如何,你我人微言轻,说了没用。”唐远明又叹了口气,道,“此事,还要看镇南王如何定夺。我听说,王爷的二公子与五公子已经在路上了。玉捕头送不出去,他们便代父过来,在此地将事情了结。”
南宫星心中一惊,“在此地?”
唐远明缓缓道:“镇南王死了世子,二公子与五公子就是最有希望拿下世子之位的。他们二人赶来督办玉捕头一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依我看,只怕不过多久,另外两位公子也要过来了。”
南宫星笑道:“不是都说镇南王另外四个儿子不成大器麽?来了又有什麽用?”
“不成大器,那是因为他们之前有个好哥哥。如今哥哥没了,世子之位虚悬,韬光养晦的,装模作样的,自然也都该摇身一变,证明自己能当好这个世子了。病可以好,愚钝可以开窍,至於顽劣,更是容易洗心革面,大彻大悟。”唐远明说话间已走到山道旁边,将唐欢屍体交给一个黑衣劲装等候在此的弟子,轻声叮嘱两句,便向山上走去,“若这出大戏没有选在唐门上演,我兴许还有隔岸观火的兴致。可惜啊……可惜。”
南宫星略一沈吟,道:“唐掌事,关於那个丁一的说法,你有什麽打算?”
“这次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揪出她来。”唐远明肃然道,“明日起,我将在三山所有弟子之中展开暗查,有唐欢这个口供,多少能揪出一些已经中了招的叛徒。”
“唐欢招得这麽轻易,其中会不会又有什麽阴谋?”南宫星实在是被连环套搞得有些头晕脑胀,忍不住便小声提醒道。
“有没有阴谋,总要去查。”唐远明沈声道,“我倒是觉得,对方不一定有什麽针对唐门的大阴谋,只不过是把我唐门弟子,当成了合手的工具,用过就丢。七星门如此羞辱,唐门记下,他日,必将加倍奉还。”
“原来如此……”南宫星恍然大悟,难怪他心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以唐门的稳健架构,一个个去暗算下层弟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掌握大权,可如果,对方压根没兴趣谋求唐门的大权呢?
如果这些擅长暗器下毒,轻功颇好来去自如的弟子都不过是文曲方便下手的凶器,背後的链条,顿时就清晰了许多。
他随之一震,道:“若是如此,其他公子到唐门来,岂不又要遇到生命危险?”
唐远明停下脚步,默然片刻,道:“我明知你是如意楼少主,明知你娘就是唐门窃宝的叛徒,还将你带上山来帮忙,对傅灵舟都委以重任,你当是为何?”
他转过头来,双目冷若寒星,“若是再有哪位公子死在唐门地界,唐家上下,就要迎来王府震天一怒了。”
“此事就不能呈报镇南王府麽?”
唐远明叹道:“自然说过。无奈官府中人,行事做派与咱们江湖草莽毕竟不同,他们还当唐门是为了推卸责任拖延时间,大哥修书不下十封,王府那边才说,让几位想来的公子延後一段时日。南宫星,这段时间,就是解决此事的最後期限了。那些公子一旦到了,为了抢功,玉捕头又供认不讳,只怕……活不过三天。”
南宫星瞄他一眼,道:“唐掌事……就没想过索性把玉捕头当作真凶,填了这个大坑,免去唐门许多麻烦麽?”
他心知肚明,所谓王府中人要亲手报仇,都是借口,那些王侯贵胄,杀人又岂会脏了自己的手,想来,这不过是唐门斡旋拖延,想查清真相的手段而已。恰好那些意欲劫走玉若嫣的邪道高手们布下天罗地网,给了唐门天赐良机。六扇门中几乎尽是玉捕头的拥护者,配合演这麽一出戏,轻而易举。
唐远明嗤笑一声,道:“唐门立足武林数百年,暗器毒药机关旁门左道无一不精,却从无一刻被认定为邪派外道,於名门正派中屹立不倒,你当靠的是什麽?人多势众麽?”
他拂袖负手,朗声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白、正邪、浊清,均要分分明明。玉若嫣杀夫之案就连三岁娃娃也能看出其中有异,唐门若为自保将其匆匆制裁冤杀,今後有何面目见於天下英豪?与下五门的鼠辈,还有何差别?”
南宫星长女干口气,笑道:“唐掌事,那位做媒的人,今晚可方便叫我一见?”
“夜已深,你不需休息麽?”
“晚辈精神正佳,不必休息。”
“好。”唐远明颔首道,“那麽,你随我来。”
将南宫星带至一chu幽静小院,唐远明对看守弟子交待一番,便道:“明日还有晨课,你自行询问,我就先少陪了。明早养性园,你再向我报告情况便是。”
“有劳唐掌事。”
开了三道锁,关闭一chu串铃机关,看守弟子退开,南宫星推门入内,随手点亮了桌上油灯。
破木床上委顿着一个中年女子,面带风尘市井之色,刚被开门声惊醒,一双绿豆小眼就滴溜溜在南宫星身上打转,想来并非村镇中的长辈,而是专行此事从中渔利的六婆。
买卖人丁的牙婆,说婚谈亲的媒婆,请神问命的师婆,混草贩方的药婆,打理妓院的虔婆,验屍接生的稳婆,此六婆往往与尼、道、卦三姑合称,严格说来,也算是走江湖的女子。
只不过,和车船店脚牙的下五门相若,三姑六婆,历来就是江湖层级中的最下,被视为纳污集秽的行当。
南宫星拉过凳子坐下,一眼就看出,这媒婆并没什麽武功,被唐门突然抓来,显见已吓破了胆,缩头缩脑望着他,不敢说话,像只畏畏缩缩的大耗子。
但越是对这种人,越是不可掉以轻心。
南宫星清清嗓子,沈声道:“你便是当初给范霖儿说媒,撮合她与唐行济的媒婆?”
那女子点了点头,赔笑道:“我也没想到,唐家大门大院的,隔大半年,竟又把我请了回来,你说……你说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范氏只要不是包藏祸心毒杀亲夫,那怎麽也不该怪到我这媒婆头上吧?”
来的路上唐远明已经说起过询问记录,南宫星大致心里有数,沈吟道:“我们也不是怪你,就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范霖儿家道殷实,就算是个庶出的女儿,她容姿秀丽,恪守妇道,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不是什麽难事。你为何会把她说给了江湖门派的孩子?”
那媒婆缩着脖子,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范家女儿虽好,可当娘的心气儿甚高,寻常小户人家,她看不上眼,大户做妾,她又不肯,唯恐女儿跟她一样遭罪。我为了那点谢媒礼,十里八乡跑了一圈,全说不通,这才把主意打到唐家。虽说这是江湖人士,可怎麽说,也是占了一方田产山头的豪富之家,我当时寻思着,不求在本家谋个夫婿,找个尚未婚娶的外门弟子总该十拿九稳。哪知道我带着画像绣工说了一圈,却被唐行济唐公子一眼看中,还叫我牵线,给他俩远远隔着窗子互看了一眼。之後就简单了不是,郎情妾意,我这银子也赚得安心。这……这我哪儿能想到好好的一个男人,糊里糊涂就自尽了呢。”
果然撇得干干净净。
“范霖儿此人,你都有何了解?不妨说来听听。”
“相貌是一等一的美,性情还好得没话说,温柔贤淑,在家侍奉高堂,到了唐家,侍奉公婆也决计不成问题,不是我自夸,婆子经手的新人小几百号,范氏当真是数一数二的好女子啊。”
南宫星自己都觉得这话算是白问,媒婆做的就是两头吃的买卖,哪里能听到什麽不好。
如果说,丁一就是文曲,那麽,种种迹象来看,针对镇南王世子的这场刺杀,恐怕早在至少大半年以前,就已经悄悄布局展开,就连针对白家的那场阴谋,都不过是其中一环。
范霖儿未必是刺杀中的关键。
从目前了解的做事风格来看,七星门根本不是那种环环相扣丝丝合缝的刺客。就如昔日在湖林城门,席卷而来的人潮中,出手的也许只有几个,可那一片拥挤而来的百姓,其中谁知道有多少七星门人?
所以此次唐门大案,刺杀世子的是玉若嫣,可被悄悄把控住作为後手的,谁知有几个?
南宫星总觉得,范霖儿必定脱不开干系。
可眼前的媒婆问不出什麽,范霖儿如今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寡妇,唐远明怕是都不好去明查暗访。想到此chu,南宫星不禁微皱眉头,心道难怪唐掌事将这个包袱,毫不犹豫踢给了他。
他去调查,万一惹出什麽败坏门风的祸事,到时候身份揭穿,原来是南宫熙的儿子,可就成了虎父无犬子,跳进山对面的江里也洗不清。而他唐远明,可就择了个干干净净。
沈吟片刻,南宫星心想,从唐欢临终前交代的话推断,文曲次次都带着伪装出现,只凭暗号指挥这些被胁迫的弟子,这其中,自然就有个天大的漏洞?
拿去诈香坠之前,对这媒婆,不妨一赌。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很好,你的嘴很严,我很满意。”
那媒婆果然一楞,干笑道:“公子你这是说的什麽话,我怎麽一点也听不明白呐?”
南宫星神情一肃,冷冷道:“丁一。”
说着,他双手食指,按照唐欢的说法,在胸前摆出了丁一二字。
那媒婆的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