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边荆小安早早就跟汪梅韵一起去过。
作为自由记者,贫穷是她见得最多,也最无力的一个问题。
从原始社会出现部落的巫师和酋长起,人类中就始终有一部分比另一部分更尊贵,掌握更多资源,更多话语权。
怀抱理想的人、挣扎求生的人不知多少次试图改变这一切,但最后,大都只是在欲望的洪流中被同化。
根植在基因中的自私,才是俯瞰世界的真正君王。
少数能忤逆它的人,并不能将这伟大感染给全部同胞。
当大家都向它俯首称臣,享受它赐予的愉悦权柄,世界就将回到另一个也许有微妙不同的循环。
破旧的汽车经过下民地的时候,收音机里恰好开始了广播电台的时局分析节目。
一位自称大和平主义者的社会学家,严厉地谴责了最近七人议会准备将世联权限进一步扩张的计划。
电台里的专家在为世界的未来激辩,而荆小安放下车窗,在看路边穿着破旧工装裤满头大汗大口吃包子的男人,在看一手抓着一个小孩满脸写满疲倦的女人,在看那些比她的车还要破旧的楼栋,那犹如光鲜皮肤上大块疥疮的地方。
她很想说这是黑街的存在所导致的。
但她知道不是。
“你是故意绕路下民地的吧。”看到踏雪侦探社的招牌时,荆小安扭头盯着韩玉梁,“正常回来不该走那条道。”
“你记得倒挺熟。”
“去过一遍的地方,我就能记住路线。”
她拿出手机,“你不用把我往那边诱导,我来这儿后最先调查的地方,就是那儿。我有充足的资料来证明,下民地是黑街帮派底层打手的重要来源。那里的犯罪率,也是整个南城区最高的。这其中有多少警署不作为的问题,我就不做判断了。”
“不止下民地。”
韩玉梁回想着沈幽以前闲聊时候说过的事儿,借花献佛,“周边工区和农区的年轻人,也是黑街各大势力的重要补充。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知道。”
“知道?”
“知道。”
她笑了笑,“你以为我是整天在书桌前闷头写稿子只靠搜索引擎写报道的吗?那些人加入黑帮的原因,就和洗头巷那些女人躺在床上等客人的原因一样,只有一个字,钱。”
韩玉梁把车停稳,解开安全带,但没有开门,“那,你觉得傅戎能解决这个问题么?”
“不去做,就永远解决不了。黑街是城市免疫功能下降时期长出来的肿瘤,它吸收大量营养,危害整个机体的健康。而且,会像癌细胞一样扩散。这里只要还是现在的状况,肯来这里发展投资的,就不会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企业,那么,这里的年轻人就依然不会有钱,还是只能男的去当打手,女的去站街拉客,养活寄生在他们身上的怪物。”
“那你觉得该怎么做?”
荆小安拿起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面盾牌,“我是记者,我的职责是让大家看到真相,看到现状。解决问题,是另一些人的职责。五官都有明确的分工,你不会尝试用眼睛吃饭,对不对?”
她开门下车,指着驾驶席说:“咱们到了,赶快从我爸的位子上下来。防卫队都到了,既然咱们俩互相看不顺眼,干脆你把答应我的真相让我看了,咱们结算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还彼此一个清静,好吗?”
韩玉梁关上车门,正在思索要不要就此丢开这个麻烦,余光瞥到另一边的小道,忽然钻出来了一辆速度很快的摩托。
后座上的人,只瞄了一眼荆小安的侧脸,就迅速从怀中摸出了一把手枪。
呼……他吁了口气,一个箭步冲过去,脚尖一点,撬起一块地砖,发力踢去同时,把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女记者猛地拽到了身后。
地砖打中前轮,摩托轰鸣着倒在路中间,没有装消音器的枪对着天空打出刺耳的声音,不算太清静的街道上,顿时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
“去屋里面。报警。”
韩玉梁沉声叮嘱,飞纵过去一拳一个隔着头盔把人打昏,看远处有一辆卡车忽然加速疾驰而来,毫不犹豫把两个骑手从摩托车附近抓起,发力拖走。
卡车碾过地上的摩托,扬起一片尘土,飞速驶离。
才退到门口的荆小安脸色苍白,但仍及时抬起相机,连着拍了好几张。她的手很用力,却依旧很稳。
附近的防卫队巡逻车先一步赶到,将两个袭击者带走。作为当事人,荆小安也必须跟去警署,留下证言和笔录。
她还算淡定,看样不是第一次遇到生命危险。
本来在休假的汪梅韵就因为听到枪声出来看了一眼,也被带去了警署,路上很明显能感受到,她在后悔让荆小安过来跟她同住。
韩玉梁跟着她们一起坐上警车,隔着窗户看向外面已经被警戒线圈起来的现场,暗想,黑街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当黑色被白色清除殆尽之后,灰色,是不是就将成为他们眼中新的黑色?
到时候,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觉得自己的担忧隐隐有哪儿不对劲儿,可一时间想不出头绪。
等晚上忙完回家,在性爱的美妙余韵中跟许婷谈起今天的事儿时,他踌躇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没想到,她笑着一骨碌坐起来,拍了拍他还染着她滴落汗珠的胸膛,“老韩,你这是忽然钻到什么牛角尖儿里去啦?先不说黑色到底能不能被清除干净的问题,咱们来当灰色的清道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有些黑色没人处理吗?”
“如果真的有一天,所有黑色都会被及时清除,世界白得发光,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杂质,那咱们作为清道夫失业下岗,也没什么关系啊。到时候,咱们就靠手头的积蓄找个地方搬家,做正经侦探,每天给人找找猫找找狗,寻寻人当当保镖,过一过悠闲的生活。”
韩玉梁并不那么乐观,缓缓道:“要是他们来抓咱们呢?”
她低头亲了他一口,“跑呗。咱是灰的,又不是傻白甜。你放心,真要有那一天,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跟叶姐,绝对跟你亡命天涯,跑哪儿……你都别想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