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木林:「那个……惜花呀,难得来一回,咱们到城西刘家铺子里好好吃一顿呗,许久没吃他们家的羊肉煲,怪想念的,他家的羊肉最地道了,还实惠,这不入秋了嘛,吃点羊肉,暖身子。」
年惜花一叹:「那就随你吧……哎,还想着让你品品味儿来着。」
骆木林悄悄擦了擦额角冷汗,那神情便像刚捡回了一条性命……
城西,刘家铺子,一锅锅羊肉焖在炉上,透着花椒,八角,大葱,胡椒,萝卜的浓香,教人食指大动,无怪乎远近闻名。
二人落座,骆木林扫了一眼菜单,点了一锅羊肉,一碟凉菜,两份面条,暗自掂了掂钱袋子,正想还要不要加个什么荤菜,门外一阵嘈杂,门帘掀开,走进几位身披银铠的壮汉,腰后挂有强弩,皆是北燕士兵无疑。
当首一人放声大笑:「兄弟们,当值回来,吃上一锅羊肉,配上那高粱酒,最痛快不过了,今儿刚好领了俸禄,回头咱们到城中那柔香阁找个婆娘,狠狠禽上一晚,让那些小美人知道咱们军爷,又岂是那些个小白脸能比的?哈哈!」
他走入大堂,忽然瞧着有个身影仿佛有些眼熟,又扭了扭眼睛,深呼一口气,转身嚷道:「兄弟们,这家客满了!咱们找别家去!」
小二斜眼道:「几位客官,那边明明还有两桌空着呢,怎的就客满了?」
年惜花慢悠悠说道:「对呀,明明空着呢,这说的,仿佛小女子把桌子都占满了似的。」
当首军人一拍脑袋,说道:「你们瞧我这眼神,这都能看漏了!走,就那桌了,小二,先来三坛高粱,暖暖身子。」
小二高喊:「三坛高粱,来喽!」
骆木林终是多要了份烤羊肉串儿,招呼小二下单,别的可以省,陪心上人下馆子,终究寒酸不得。
小二:「哟,骆公子,好久不见了,这位姑娘看着就俊俏,你家媳妇儿?」
骆木林尴尬道:「还……还不是……」
小二:「还不是,那不也快了嘛,今儿天冷,要多添壶酒不?」
骆木林犹豫不定,年惜花细声道:「不必了,小女子不胜酒力。」
话音刚落,隔壁桌的七位军装壮汉,齐刷刷地把口中高粱喷得一桌都是……
小二不悦道:「几位客官,这做派可不地道了,小店的酒虽然不是上品,可也没往里边掺水呀,有这么难喝么?」
年惜花瞥了一眼,说道:「就是,有的人啊,明明不能喝,非要叫上几坛充豪气,不要银子似的……」
门口又有一位军装大汉掀帘而入,朗声道:「陈铁锤,怎的咋咋呼呼的,我在马厩都能听到你胡扯,这不还空着一桌么,你瞎呀?」只是待看清隔壁桌上那位女子,大汉觉得自己也要瞎了……
年惜花眉眼弯弯,笑道:「这不是年锋表哥么?这么巧,来,到妹妹这边坐。」
武将年锋闻言,只得柔着头皮落座,赔笑道:「惜……惜什么来着?哦,惜花表妹,哥刚当值回来,正准备与他们几个好好吃一顿酒呢。」
年惜花:「表哥,这位骆木林,骆公子,木林,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起过的表哥,年锋。」
骆木林连忙作揖道:「在下骆木林,一介书生,幸会。」
不成想年锋竟是霍的一声站起身来,躬身抱拳道:「末将年锋,参见骆公子。」
周遭一片寂静,骆木林目瞪口呆,年惜花嘴角抽搐,悄声道:「表哥,过了!」
年锋只好坐下悻然道:「我呢,粗人一个,对读书人最是敬重,骆公子别见怪,别见怪,哈哈。」
邻桌一圈部下,人人面无血色,将军你自己得罪桌上那位就算了,可别连累咱们!
羊肉上桌,一锅酱汁冒着泡儿,热气腾腾,年锋刚把筷子递入锅中,却猛然瞧见对面那冷若冰霜的眼神,一时间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
老祖宗,你这啥意思呀,叫我上桌又不让吃,到底是要怎样,麻烦给个准信行不?
年惜花细声道:「表哥,骆公子最爰吃这羊肉了……」
年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敢情这是为骆公子护食来了?行,我吃凉菜,吃凉菜总行了吧?悲催的年大将军回头朝邻桌打了个眼色,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别光顾着吃,记得给老子留几块肉!
年惜花将一块羊腩夹到骆木林碗中,随口问道:「表哥,吃过这顿酒,上哪去?听说明儿营里还要检阅。」
年锋望着那块肥美的羊腩,咽了口唾液,说道:「到那柔香……呸,回营,都回营去!」
年惜花:「哦……这样子呀,表哥,光顾着与妹妹扯家常,别冷落了你那桌兄弟才好。」
年锋如获大赦,屁滚尿流般回到邻桌。
「将军,没事吧?」部下关切问道。
「有个屁事儿,今晚哪也不去,都给老子乖乖回营去,谁若是管不住老二,老子这刀不介意替你们管管!」武将年锋,咬牙切齿。
月色映照在青石板上,白练如水,深巷两旁,鸡鸣狗吠,顽童嬉闹,妇人计较着柴米油盐,丈夫惦记着工钱多寡,万家灯火,各有烦忧,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劳碌,身居高位的大人们也不见得自在,市井如此,朝堂如此,江湖亦是如此。
骆木林牵着佳人玉臂,踱步在这俗世间,心心念念,点点滴滴,他只想和她,就这么走下去,永远走下去……
路终究有尽头,骆木林依依不舍道:「惜花,到了。」
年惜花:「回去小心夜路。」
骆木林笑道:「害怕我迷路不成?」
「木林你过来一下。」
「嗯?」
惜花女子,双臂缠上木林公子后颈,高高踮起脚尖,霸气无双地吻住眼前男人。
没改错名字,当真就是块木头!这种事还得让本姑娘主动来!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金色光线一寸寸漫过广袤大地。北燕苍水大营,萧杀肃穆。
自称名为年惜花的北燕女子,解下棉衣,脱去一身娇弱,披挂上阵,黝黑锁甲沐浴在朝阳下,如宝石般幽深,周遭霸气流转,有如实质。
她手握缰绳,黑驹嘶鸣,闲庭信步般越过大营正门,朝大帐疾驰,身后无数玄甲如潮水般跪下,铁浪翻滚,压向帐前。
玄甲女子,翻身下马,双手负背,迎着黑潮大军,气定神闲,俾睨天下!
「苍水重骑,恭迎长公主殿下检阅!」十万重骑,声如洪钟,他们曾用累累白骨堆砌出一条不变的铁律,苍水重骑,骑战甲天下!
这支浩然天下最精锐的铁骑,眼中充斥着狂热的崇拜,他们不认虎符,他们不识帝王,他们只效忠于帐前那抹英姿飒爽的身影。
她是十万苍水铁骑统领。
她是北燕长公主。
她是六境修行者。
她是【武神】燕不归!
她若怜惜花,只为一人故……
入夜,寒,长安皇城内,金銮殿上的琉璃绿瓦,沉寂在岁月中,寂寞如斯。
燕不归屏退左右,敛气凝神,片刻后,对着瓦顶怒骂道:「李挑灯!你给老娘滚下来!」
瓦上有人,一袭白衣,举杯邀月,写尽风流。
她是浩然天下剑阁之主,六境【剑圣】,李挑灯。
李挑灯:「不归呀不归,我不就借你这屋顶赏月嘛,长安城里再也找不着第二个这么舒服的地方了,犯得着这么小气?」
燕不归一阵头疼:「李挑灯,我们没熟到那份上!你屁股下边是金銮殿,是我北燕的那张龙椅!」
李挑灯笑道:「你我都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下一百道圣旨,也抵不上你半句,你又何苦在这儿自欺欺人?」然后又故作张望:「这又没外人!」
燕不归挑眉,冷冷道:「我北燕的内政,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多嘴。」
李挑灯:「那两国议和之事,是你们那位陛下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这里坐着舒服,懒得动了,要不你试着出一拳,看能不能把我打下来?」
燕不归冷哼一声,施展身法,跃上瓦顶,这里是北燕皇城,两个六境高手交锋,磕着碰着,难道还能指望剑阁赔钱?到头来还不是从北燕国库里掏银子修葺?她燕不归又不傻。
李挑灯变戏法般又掏出一壶酒,朝燕不归扔去。
燕不归接过,抬头灌了一口,疑惑道:「哪来的半落妆?」
李挑灯笑道:「这酒全天下只有花瘦楼能酿,还能从哪来,沈伤春送的呗。」
燕不归:「她舍得?」
李挑灯:「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呀,见着谁都想打上一架,本姑娘广结善缘,跟沈伤春交情好着呢。」
燕不归冷笑道:「说实话。」
李挑灯:「她是想送我的呀,只是又不好意思开口,我便顺着她的意,捎带了两壶而已,都没多要!」
燕不归无奈扶额:「堂堂剑阁之主,偷人家的酒,有你这般下作的么……」
李挑灯急道:「什么叫偷,明明就是这两壶美酒认了主,跟着来的!」
燕不归又闷了一口,懒得争辩,若让天下人知晓李挑灯还有这般无赖的一面,估计下巴都得掉在地上。
然而燕不归不知道的是,其实剑阁门下都清楚,他们的阁主大人耍起赖来,真的没什么下限……奈何江湖上没人信啊!
李挑灯:「那议和一事……?」
燕不归:「我跟冷烟花没什么可谈的,要不我跟她分个生死,省得以后纠结。」
李挑灯:「你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好不?跟个小媳妇似的……」
燕不归:「说得好像你李挑灯嫁过人一样,我倒想看看这浩然天下哪个男人敢娶你?」
李挑灯捋了捋发丝:「哼,那你就慢慢看着好了!」
燕不归一愣,愕然道:「还真有啊?」
李挑灯:「只是可怜冷烟花怕是要枯坐在那栋宅子里守一辈子了……」
燕不归:「当年那边境马匪又不是我北燕的人,怪不到我头上。」
李挑灯:「当年燕盛身为北燕太子,掌管一国谍报,他当真就对那伙马匪毫不知情?」
燕不归默然,仰首提壶,灌酒如灌水,当年之事,她不曾细查,也不想去查,她宁愿永远不知道那个真相,每念及此,只求一醉方休。
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燕不归微醺,:「好吧,卖你个面子,我亲自跑一趟,谈不谈得拢,我不保证。」
李挑灯又从胸前玉佩法器中取出一壶酒,展眉一笑:「就这么说定了!来,难得一聚,咱俩再走一个!」
燕不归无语,一脸的鄙视,斜眼道:「刚谁说只顺了两壶来着?」
李挑灯揶揄道:「哟,长公主喝惯了宫里的美酒,这半落妆想必是入不了殿下法眼了,小女子也省得自讨无趣,拿回去自个儿独饮算了唉。」
燕不归摊开手掌,瞪眼道:「拿来!」
此后,江湖盛传,天宝六十二年深秋,【剑圣】李挑灯执剑北上,问剑【武神】燕不归于北燕皇城金銮殿之巅,至于那一战究竟如何,两位六境高手皆守口如瓶,成了后世浩然天下江湖间一桩无人可证的悬案。
实情则是,白衣玄甲,两个嗜酒如命的彪悍女子毫无仪态地坐在屋顶上,就「生米如何煮成熟饭」这一话题扯了半宿,最后一致得出「米太柔,不好煮,须猛火」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至于锅底那勺可怜的米饭是谁?佳人微醺,心底各有温柔。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西梁,上京,皇城,安庆宫内,安然公主梁渔,美人胚子初长成,对镜画妆,粉黛化开眉眼少女风情,一分青涩一分媚,一颦一笑皆醉人,集万千宠爰于一身的小公主,性子动如脱兔,没学到母后夏箐一身温婉娴静,嘴上却极为讨喜,哄得宫里宫外人人烫贴,便是宫中那些刻板的授课夫子们,也对她的逃课睁一眼闭一眼,甚至还在皇后娘娘面前代为遮掩一番,这位尽得宫内众人欢心的小公主,从来就不知委屈为何物,更不屑为赋新词强说愁。
生于帝王家的安然公主,在百般呵护下长大,不曾见识人间阴司,不曾遭遇人情冷暖,直到她接到了那道密旨,直到她见到了那个男人……那个把后宫当作自家后院随意出入的男人,真的就是个男人,他跟宫中那些太监不一样,他有那个……
那个男人只传授她一门课业,如何取悦男人,如何取悦各种男人,如何不知廉耻地取悦各种男人。
她从骨子里惧怕那个男人,打小时候起就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心中明了,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不是那个高贵的安然公主,仅仅就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他明明在笑,却叫她遍体生寒……
他姓袁,名恨之,他腰间别着一枚龙纹令牌,持此令牌者,如梁王亲临。
「还没弄好吗?可别耽误了时辰,出宫还有好些路程的。」一只手轻轻拍在梁渔香肩上,耳边是那把噩梦般的嗓音。
梁渔娇躯一颤,细声道:「先生,本宫身为西梁公主,夜里出宫,终是不合礼制,不如……不如今晚就……就算了吧……」
袁恨之:「公主既是不愿,袁某也不好强人所难,公主今晚好生歇息便是。」
梁渔一阵愕然,未曾料到身后男人竟会如此好说话?
袁恨之悠然道:「过些日子,待公主被陛下废黜后,以后每晚都能在窑子里好生歇息了。」
梁渔脸色剧变,慌忙怯声道:「先生息怒,请……请带安然出宫去……」
袁恨之笑道:「这便对了,公主安心,袁某保证,今晚与会之人,皆已起誓不得往外泄露半句,想来公主在这安庆宫内被调教了这些时日,若不显于人前,如锦衣夜行,岂不可惜?」
梁渔咬了咬牙,点头称是,心中却是哀叹,锦衣夜行?自己堂堂一个西梁安然公主,穿成那样见人,难道很风光?
一辆马车安安静静停在安庆宫大院内,安然公主一身华服,姗姗而来,袁恨之极有风度地弯腰作了个请的手势,梁渔转首,深深看了一眼冷清的寝宫,默默攀上马车坐定。
袁恨之随之跃上马车,向车夫吩咐道:「走吧,若有人盘查,什么也别说,交由我应付便是。」
公主披锦衣,夜行出宫去。
一路无事,偶有巡夜士卒盘问,皆被袁恨之轻描淡写敷衍过去,顺顺当当行至一chu宅院内,两层高的主楼不见奢华,却chuchu彰显儒雅风骨,寒塘映月色,落叶恋深秋。
梁渔下车,一阵愕然,她当然认得此chu,这栋熟悉的宅院,正是其义父卫乾故居府邸,清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