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牧生一行抵达清泉山同一天的凌晨,五更天,破晓未至,门庭笼罩在深秋的寒意中,谢春红已经从梦中转醒,她扭了扭眼帘,依依不舍地翻开温暖的被褥,摸下床去,无比麻利地裹上御寒衣物,披上一身淡粉窄腰长裙,再花了足足一炷香整理妆容,便匆匆将蜡烛放入灯笼中,前往库房,开始她一天的忙碌。
谢春红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女子门派,惊鸿门的内门弟子,惊鸿门百年传承修行【舞道】,以身法见长,素与正道各派交好,门下俱为身段姣好的女子舞者,虽谈不上个个国色天香,中人之姿却还是有的,兴许是常年修行【舞道】的缘故,惊鸿门中弟子知书识礼不说,举手投足间更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便是中人之姿,落在男人们眼中,却是比那些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们更为挠动心头,以至于数百年来,江湖正道侠客无不以娶到一位惊鸿门中弟子为荣,更惹得邪道中人垂涎三尺,只是也就止于垂涎三尺了,动手势决计不成的,能不能摸到那些身法灵动的小娘子衣袂一角先不提,谁晓得她们那些师姐师妹师叔的夫君情人义兄会不会是哪个正道名门的长老供奉掌门!得罪惊鸿门,便等于得罪了整个江湖正道,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若能当个人,又有谁舍得性命去做鬼呢?何况如今惊鸿门掌门【彩蝶】薛羽衣的关门弟子可是那位六境修行者【舞妃】月云裳,而众所周知,月云裳与剑阁那位六境阁主【剑圣】李挑灯又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
如此看来,有胆子动惊鸿门的势力,实在是没几个了……谢春红眉眼端正,在乡里村中,算得上一位小家碧玉,不愁嫁的那种,可在这百花缭乱的惊鸿门中,便只能落得个相貌平平的风评而已,修为也不出挑,二境巅峰,即便放在外门,也毫不起眼,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入得内门修行,靠得是勤勉伶俐四字,还有那么一点点运气,须知道,有时候运气才是最要紧的条件。
谢春红九岁那年,被惊鸿门中一位前辈偶然相中,遂带回门中修行,送行的那天,爹娘千恩万谢,长兄还点了串鞭炮,像是家里出了状元,尔后因机缘巧合,被派至月云裳身边照料起居饮食,乖巧而不失忠厚的性子深得月云裳所喜,二人结伴修行,甚为投缘,只惜因天资所限,修行路上磕磕碰碰,与一日千里的月云裳相较,天壤之别,可难得的是,谢春红不嫉妒,月云裳也不嫌弃,始终亲密如初,直到月云裳受封入宫,晋入六境,数月后,【舞妃】娘娘遣人给自己这位同门姐妹回赠一柄仙兵短刃,名为【林花】,以示并未忘怀昔日情谊,这一天,经薛羽衣首肯,谢春红破格入内门修行。
虽只是在内门中负责来往打点,【林花】也并未认主,可惊鸿门中无人敢小觑这位境界低微,姿色中庸的小娘子,而春红姑娘也仍是一如既往的伶俐,勤勉,本分,待人接物如沐春风,迎来送往谨小慎微,无半分骄纵。至此,门中弟子方才明了缘何这位看起来平庸至极的女子,会被月云裳所看重。
当别的弟子还在炕上被褥中熟睡,谢春红已开始清点库房,逐一核对账目,敲打算盘的认真模样,不像一位修行者,倒像是一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她总觉自己在chu理庶务上比修行登顶更有天分,也更得心应手,自她接手后,几年下来,门中账目盈亏,井井有条,便是那位执掌外堂,向来冷脸的【花弄影】顾彩衣,也对此欣赏有加。
她从不觉得账目繁琐,妨碍修行进境,她乐此不疲。
天微亮,理顺了账目,谢春红放下笔墨,慵懒地伸了伸腰肢,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自己那日渐成熟的胸脯,俏脸没来由地浮起红晕,心虚地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葱葱玉指围成一圈,悄悄比划了一下,唔,好像又比之前大了些许?
少女忍不住笑了笑,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慌忙敛去笑容,正正经经地拨弄算盘,算着那早已算好的账目。
「春红姐姐,邵家送鲜蔬过来了,说请您过去清点一下。」门外新入门的弟子恭敬说道。
「好,辛苦你通传了,我这就过去。」谢春红笑着应答道。
春红姑娘连忙起身,小心收拾好账本,刚想出门,像是想起了什么,掏出随身携带的精巧镜子与木梳,仔细捋了捋发鬓,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细细抚平粉裙上的皱褶,踏着小碎步,双手拢在小腹,施施然往后门走去。
不多时,至后门,见一壮年男子头戴斗笠,伫立于驴车旁,谢春红上前屈膝施了个万福,柔声笑道:「邵大哥,又劳烦你一大清早地送菜过来了,这大冷天赶路,先喝杯姜茶驱驱寒气吧。」
邵姓男子接过姜茶,笑道:「姑娘客气,我们这些庄稼汉,不比富贵人家的公子,身子骨柔,吃得住苦。」说着将姜茶一口饮尽。
谢春红:「邵大叔身子还是不见起色么?可曾请大夫瞧过?」
邵姓男子微微一叹:「瞧过了,配了几剂药,说是早年那次落水遗留下的病根,得慢慢治,须多加休养,急不得。」
谢春红:「那邵大哥回去后记得替奴家问候一声邵大叔,请他安心养病,惊鸿门日后依旧从邵家采办鲜蔬。」
邵姓男子爽朗一笑:「好咧,姑娘心善,当真是仙女一般,将来也不知道谁家有福气娶到姑娘你这样的媳妇呢。」
谢春红俏脸一红,捏道:「邵大哥你也是的,都这个年纪了,怎的还未娶妻……」
邵姓男子摸了一下后脑勺,尴尬道:「我一个大老粗,一天到晚说不出几句哄人的话儿,之前家里给说了两门亲事,都嫌我木讷……」
谢春红掩嘴一笑,春暖花开,说道:「邵大哥真乃实诚人。」
邵姓男子看得微微一愣,忽又觉得有些失礼,连忙撇过脸去,说道:「还请姑娘先清点一下吧。」
说到清点货物,谢春红收起玩味的笑容,拿上清单逐一仔细核对,竟还老道地查看瓜果是否鲜嫩,哪像一位不满二十的修行少女,倒像一位持家多年的小媳妇。
谢春红:「嗯,都新鲜,辛苦邵大哥了,老规矩,月底我会派人将银子一并送到庄上。」说着便着门下弟子将鲜蔬搬运入库。
邵姓男子高兴道:「姑娘放心,咱们邵家庄从不做那昧良心的买卖,何况是惊鸿门这样的老主顾,姑娘你瞧这冬瓜,昨儿才刚摘下来的,新鲜,用老鸭,薏米熬上一锅汤,那真的十里地外都能闻着香气哩。」
谢春红:「晓得啦,这是收条,邵大哥你收好,这一大早就赶路的,回去好好补一觉吧。」
接过收条,两手相触,粗粝的老茧擦过柔若无骨的巧手,邵姓男子心中一荡,鬼使神差般微微用力握住那对芊芊素手。
谢春红疑惑道:「邵大哥?」
邵姓男子惊醒,连忙接住收条,抽回黝黑的手掌,涨红了脸,悻悻然说道:「我……我回去了,下回还是我送菜过来……姑娘……姑娘保重。」
谢春红也不恼,施了个万福,笑道:「邵大哥慢走,一路小心。」望着壮实汉子架着驴车离去的背影,谢春红弯腰拍了拍裙锯,想起方才男人局促不安的模样,眼里藏不住笑意。
过了今年,她便年满十八了,自知资质愚钝,这辈子修行成就有限,姿色放在寻常人家也算端正,可与能歌善舞的同门姐妹想比,怕就难入那些名门子弟法眼了,既不入豪门,倒不如嫁与寻常殷实人家,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这邵大哥为人踏实,看似木讷,不解风情,实则最会疼人,断然做不出拈花惹草的荒唐事,将来若能生个一男半女,一家子和和气气,便是福气,而且他似乎也对自己有点意思?
谢春红取下腰间那柄未曾认主的仙兵【林花】,幽幽一叹,当真委屈你了……邵姓男子回到庄中,拴好毛驴,轻轻拍了拍靴上的尘土,推门进屋,只见屋内数人,正在吃酒划拳取乐,桌上还散落着几颗骰子与若干碎银。
邵姓男子皱眉道:「怎的一大早就聚一起赌钱,也不怕误了事儿,护法大人若是怪罪下来,老子我也要陪你们受罚。」
一满脸刀疤的大汉狞笑道:「天冷,大伙儿喝两杯暖身子,不碍事,对了江洋兄弟,东西都送进去了?」
邵姓男子没好气道:「都进去了,算上前两次,份量怎么都够了。」
疤脸大汉:「嘿,江洋兄弟出马,一个小娘子还不是手到擒来?」邵姓男子不姓邵,他叫江洋,江洋大盗的江洋!
江洋一屁股坐下,顺手给自己也倒了杯热酒,一饮而尽,说道:「哼,手到擒来?你们可知道,我第一回送菜过去的当天,她就派了门下弟子前来查探,幸好叫我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了,名门正派里不谙世事的弟子很多,但绝不包括她。」
疤脸大汉:「到头来还不是让江洋兄弟骗得晕头转向?」
江洋:「说起来,那小娘子初看不咋的,却是越看越有味道……」
疤脸大汉:「别急,到了今晚,那位越看越有味道的小娘子,独食或是轮石更,还不是江洋兄弟你一句话的事儿?」
江洋回想起临别时那一瞬旖旎,心中燃起无名邪火,酒气催动精血涌向大腿根部。憋了这么些日子,今晚看来是该好好泄泄火气了。
泄身叫春席落红,方为谢春红!
月黑风高,寒意渐深,谢春红修完当天的课业,烧了了盆热水暖脚,正准备吹灭蜡烛歇息,忽闻院子里传来吵杂的脚步与呼叫声。她皱了皱眉头,重新披上衣衫,推开房门,一个初入门不久的同门师妹跌跌撞撞从面前跑过。
谢春红一手拉住师妹,问道:「外边怎的这么吵,可是出什么事了?」
师妹上气不接下气应道:「师……师姐,不好了,有……有贼人攻进来了……」
谢春红:「勿慌,这里是惊鸿门,哪个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我们这来闹事?」
师妹:「师姐,不是……不是一个人,他们有……有好多人……掌门已经前去迎敌,她叫我赶紧把大家都喊起来……」
谢春红:「那你赶紧去吧,我先去前边瞧瞧都是些什么人。」虽境界低微,可她既为内门弟子,便没有落在后头的道理。
惊鸿门大院之内,火光通明,数不清的火把将院墙之内映照得犹如白昼,两位风姿绰约的婀娜女子一身粉红窄腰长裙,各自以一枚扇钗挽起乌黑发髻,仪态万方,裙锯飘舞,手捏剑诀,并肩而立,冷眼看着面前一众不请自来的登门恶客。
两位女子已年届四十有余,兴许是常年修行【舞道】,且惊鸿门内传有诸多保养秘方的缘故,岁月并未在她们的绝美容颜上留下多少痕迹,红润的肤色依旧像年轻时水嫩,教人看不透年龄,左首女子,风华绝代,她是惊鸿门当代掌门,【彩蝶】薛羽衣,右首女子,洗尽铅华,她是惊鸿门外堂主事,【花弄影】顾彩衣。十几位守夜弟子畏畏缩缩躲在后头,惊鸿门门下弟子行走江湖,少有纷争,何曾见过这般骇人的阵仗?
本该早就开启的御敌大阵久久未见动静,顾彩衣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咬牙道:「赵青台,是你在阵中暗自动了手脚?枉你也算正道前辈宗师,竟和张屠户这种败类混在一起?」与两位女子相对而立的,正是【刀魔】张屠户与【星尘剑】赵青台。
张屠户嗤笑道:「哟,顾娘子莫要生气嘛,心疼死哥哥我了,啧啧,二十年前看你是这张脸,二十年后看你还是这张脸,不像哥哥我,只有这身肉没变了,噢,不对,哥哥我胯下那根宝贝,反倒比二十年前更为精壮了呢,今晚便让顾娘子好生消受一番。」
顾彩衣已不知多少年未有人敢当面对她这般调戏,当下便气得微微发抖,薛羽衣轻轻按住师妹香肩,冷冷道:「这里是惊鸿门,尔等休得张狂!」暗自向身后弟子作了个隐秘的手势。
数枚火符同时向四面八方腾空而起,却无一例外尚未引爆便弥散于夜空中。
顾彩衣眯了眯眼:「好你个赵青台,还在外头布了阵法隔绝天地?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赵青台抚须而笑:「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大老远地冒着寒风跑到这惊鸿门来,当然是为了看小娘子们献身了,难不成是看热闹来么?」
赵青台一番无耻至极的言语,引得身后一片叫好,更有好事之徒边吹着口哨边鼓起了掌。
薛羽衣与顾彩衣联袂踏前一步,各自手执一柄细长花剑遥指凶徒,将一众门下弟子护在身后。幽蝶幻舞于月色下,百花争艳于庭院中,两位惊鸿门中成名多年的【舞道】大家,气势圆润无暇地融为一体,再无分彼此。
张屠户眯眼道:「这个剑架便是【蝶恋花】?传闻你们二人双剑合璧,便是六境高手也奈何不得,不知是真是假?」
薛羽衣:「即便没有大阵护持,尔等恶贼也休想在惊鸿门内放肆!」
顾彩衣:「真当奴家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