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会。
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他捏了捏拳头,踩着一地温热的血,过去扶起霍鹰,柔声道:“来,快些上马吧。”
不料霍鹰身子一颤,竟挣开了他,仿佛直到这种关头,依然不愿和男人有所接触。她踉跄几步,自己走到马匹边上,指着那一身尿骚味道的丫鬟道:“你帮我带着她,咱们……这就出发。”
贺仙澄那边已经哄住了神情异样的鹿灵宝,一行人再次上路。
比起来时,此刻霍鹰的身边,还算是她心腹的,只剩下了一个小丫鬟。
袁忠义顺次看过林红娇、唐飞凤和贺仙澄,知道这只翅膀未柔的小鹰,已成了群枭环伺的黄莺。
临走前,霍鹰头望着滚落在泥土上的霍勇头颅,思索再三,还是没敢下去把他带走凑个全尸,低头一夹马腹,匆匆离去。
廿三傍晚,阴云转雨,虽不过是银线般点点滴滴,可荒僻山路本就难行,宁可多耽搁些时日,也好过马蹄踏中疏松土石,连坐骑一道翻滚下去。
荒山野岭,住chu难觅。天色微暗,他们便提前在几栋废弃的猎户木屋中安顿下来,准备过夜。
等到收拾妥当,秋雨停歇,霍鹰才发现,逃离的时候太过慌张,护卫们背的干粮饮水都没带着。
附近就有山溪流过,渴了可以去喝,但饥肠辘辘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过去跟林红娇索要些吃食。
林红娇瞄了一眼正在收拾床铺的张红菱,压下心中隐隐醋意,做出虚弱不堪的样子,道:“我用了药后体虚气短,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未来女婿打理,你有什么,就去跟他商量吧。”
霍鹰平常连护卫都不愿意允许近身,此刻队伍里只有袁忠义一个男人,即便此前一战让他显得不那么讨厌,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她思来想去,掩上房门告辞,踌躇片刻,回住chu命那丫鬟去求,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小丫鬟一路过来,心神大起大落,身子疲惫酸痛,飞仙丹的药瘾又隐隐冒头,听完霍鹰的话,晃晃悠悠走了过去,也不知记住了多少。
不久,那边传来一阵热汤的香气。
霍鹰走到门边张望一眼,气哼哼顿足跺脚,这会儿还不见那丫头回来,难不成坐到那边一起吃了?
这一列猎户住chu是凌乱排开的一条横线,彼此间距约有数丈,为了安全,霍鹰和林红娇当然住在中间两栋,唐飞凤带着鹿灵宝住在霍鹰这边外侧,另一头对应的则是袁忠义与贺仙澄。
鹿灵宝这一战打过之后就一直呆呆愣愣不言不语,到了这边就只跟唐飞凤一起吃了些干粮。
张红菱伺候母亲,在屋里母女一道用餐。
这香喷喷还带着肉味的热汤,当然就是落脚后便说要去抓些山货回来炖煮的袁忠义弄的。
放在平时,霍鹰大摇大摆过去让他们分出半锅便是。
可今日的经历吓得她没了胆气不说,到这里冷静几分才发觉,身边已没了半个亲信,剩下的全是三江仙姑的人。
若非林红娇救了她性命两次,墨家那帮人也全靠人家带的高手才顺利解决,她说不定都要怀疑这之中有什么阴谋诡计。
这情形下她哪里还有脸面摆将军架子。
可要她好声好气去求林红娇容易,去求袁忠义,那就是一百一千个不愿。
除了心底对男子的排斥厌恶之外,她还有一肚子怨气。
霍鹰嗜好女色,是个磨镜成癖只恨自己没生阳具的异人,霍四方仅有这一个女儿,错以为这是将她当作男子抚养所至,心中有愧,不仅放纵不管,还偶尔会将玩腻的姬妾丢给她来chu理。
日常不缺美人伺候,叫她口味变得颇为挑剔。
可这趟出来,她看中的贺仙澄,是袁忠义的入幕之宾,她看中的张红菱,大半夜被袁忠义禽得咿呀乱叫,她看中的唐甜儿,隔三差五就对着袁忠义大送秋波,最后竟只有个模样俊俏但身份上不了台面的小丫鬟陪着。
她岂能不嫉妒。
唐飞凤看上去倒是和袁忠义没什么关系,两人还颇为冷漠疏离。
但霍鹰也不敢打唐飞凤的主意。唐天童特地叮嘱过她,还只说了一句:“动她,你就没命了。”
今天那一战唐飞凤上来就被打了个跟头,还叫霍鹰稍稍起了些鄙夷之心,结果人家起来刷刷几针就弄出一地尸体,死得焦黑如炭,跟他娘被烧过似的,吓得她这会儿想起来还直哆嗦。
“这小贱婢,贱婢!”霍鹰寻思半晌,不见那丫鬟回来,实在饿得难受,心里又被隐隐的药劲儿挠的瘙痒烦躁,只得暗骂几句,往袁忠义那边走近了些。
张家母女看来是累得狠了,这会儿已经闭门熄灯。
霍鹰摸了一下腰间匕首,可一想自己连那边最弱的贺仙澄也打不过,便恼火地拔出来丢到一边。
她本就是个娇惯大的,论本事还不如张红菱,哪里真能按捺许久,观望片刻,终究忍不住噔噔噔大步走去,一脚踢开篱笆门,进了院子。
炭火通红,烘着一瓦罐热汤,汤中肉块翻滚,香气扑鼻。角落空地到chu是血,粘着无数鬃毛,屋檐下挂了一张皮子,皮下吊着一颗半大猪头,獠牙数寸。看情形,竟是那袁忠义不知从哪儿活捉了只小野猪。
就是整日进山的老猎户,也没他这么老辣。
贺仙澄就坐在炭火边,小口喝汤。可袁忠义和那丫鬟都不见踪影。
霍鹰大惑不解,但也隐隐松了口气,赶忙过去,陪个笑脸,道:“贺仙姑,我上马匆忙,忘了把护卫背的干粮带来,这一天的路辛苦得很,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能不能……叫我也吃些。”
此前搭讪曾受过冷眼,她本以为这次要受什么刁难,不料贺仙澄温柔一笑,指了指墙边一把破竹椅,道:“坐下吃就是,咱们又不是外人,这么大一口猪,再多两张嘴也吃不完。”
霍鹰大喜过望,急忙坐下,解开腰间皮袋,用新灌的溪水冲了冲地上不知谁用过的陶碗,拿起上面新削的竹筷就插了一块大肉,汁水四溢,香得她满口生津,急忙呼呼吹气,先咧嘴呲牙撕下一块,嘶嘶哈哈嚼了几下,迫不及待咽了下去,吞炭似的烫了一道,直入胃中。
贺仙澄笑吟吟喝汤,也不多话,只看着她大吃大喝,转眼就满嘴油花,额上汗津津发亮。
肚子六分饱,霍鹰才觉得自己举止稍有不妥,抹抹嘴巴,神情尴尬冲着贺仙澄一拱手,道:“今日的事,多谢你们了。回去见了父亲,我一定为诸位美言几句,绝不少了恩赏。”
贺仙澄微笑道:“我是智信的女人,他是三江仙姑的女婿,仙姑此行说不定会与霍大王结仙缘,到时候咱们大伙成了一家,还何必分得那么清楚。等一切妥当,我八成得叫声姐姐,你可莫要嫌弃我这妹妹出身江湖才好。”
“那怎么会。”霍鹰哈哈一笑,摸摸脑袋,问,“敢问贺仙子……芳龄?”
“年过双十,再不谋求终身大事,就没人要咯。”贺仙澄将汤喝完,放下碗筷,摸出绢帕斯斯文文擦干净口唇,细语道,“所幸变老之前,春藤得了参天树,秋菊进了沃土园,不必再忧心了。”
“那还是应当我喊一句姐姐才是。”此行诸人都知道男装下的实际身份,霍鹰索性抬手一抹,去冠除簪,摇散一头青丝,往后一拨,道,“先前我差了个丫头过来,想让她拿些吃的,不知姐姐见了没有?”
“见了,我叫她在这儿先吃,她胃口小,不几块肉便饱了。”
“那……她人呢?”
贺仙澄不紧不慢道:“去溪边了。”
“这大晚上的,她去溪边作甚?”霍鹰大惑不解,肉到了嘴边都没顾上咬。
贺仙澄眼中微光一闪,柔声道:“她要沐浴净身,求仙丹。”
霍鹰筷子一抖,那块肉掉回碗中,溅起几点油汤,热乎乎飞到她脸上。
她随手用袖子一擦,颤声道:“仙……丹?”
“嗯。”贺仙澄眯眼笑道,“三江仙姑能掐会算,与我夫君有缘的人,便能求取仙丹。此前智信瞧她头顶隐隐有五色神光的根基,是个可造之材。我正好有几颗飞升灵丹,就私下悄悄给了她,可是……”
霍鹰把碗筷放下,颤声道:“可是什么?”
“可是她似乎有所隐瞒,那仙丹不知是用得少了,还是心念不纯,竟迟迟不见仙气。她这次又来找我要,无奈我手上的也用完了。我已是仙姑,这东西自然不必多拿。智信手上还有不少,不过这丫头兴许灵窍不足,再给她之前,须得好好作法,彻底将仙缘结下,不能再叫她随意胡来了。”
霍鹰口中越发干涩,端起肉汤喝了一口,喘息道:“所以……她去拿仙丹了?”
那可比拿来吃的叫她高兴得多,连着几日没有过足瘾头,她心里早已如虫咬鼠挠,刺痒难耐。
不料贺仙澄竟摇了摇头,道:“仙丹不是凡物,我先前胡乱给她坏了规矩,智信好好罚了我一顿,我可不敢造次。她求来的仙丹,只能当场用了,不可再带走,免得误将仙力染给凡人,惹出无谓事端。”
一听此言,霍鹰哪里还坐得住,屁股下插了刺一样噌的站了起来,颤声道:“她……她她……她要当场用了?”
贺仙澄明眸半抬,仿佛无比诧异,“妹妹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惊讶?你不是素来不信我们这套的么?”
跟着那么个杀孽深重的爹,霍鹰自然是不敬鬼神不信仙,礼敬林红娇,不过是知道凡夫俗子吃这一套,有个这样的帮手便于统御。
但飞仙丹那恍如升天的绝美滋味,她可是尝了好多遍的。旁的不信,这个还能不信?
就算不信,身上这股渐渐越发难以忍耐的渴求,也能逼着她信。
“我、我只是性情疏懒,不愿那般虔诚,要真不信,之前找仙姑求亲,还跟着做啥。”霍鹰强压着心里那股劲儿,陪笑道,“姐姐,这……这仙丹若是凡人不小心染了,该当如何啊?”
“也不怎样。凡人染到仙家法力,虽说会浑身无力意识模糊一阵,但也会在此时触到升仙滋味的一鳞半爪,我估摸,也就是着实快活一下子。今后少接触就是。”
“那……那要是……已经接触了许多次呢?”仅仅是说起,霍鹰就觉得舌根越发酸苦,脑仁阵阵抽痛,那一缕缕忘忧之烟,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不禁下意识深深女干了口气。
可小小铜壶不在,她嗅到的,不过是雨后湿润清凉的风。
贺仙澄面色微沉,神情颇为严峻,“那可大大不妙。仙丹对凡夫俗子乃是极其强猛的诱惑,不与仙体结缘,便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莫说将来位列仙班绝无可能,一旦没了仙丹来源,还会肝肠寸断,反遭其害。”
“啊!”霍鹰一身冷汗,膝盖一软坐回椅子上,喃喃道,“你……你怎么不……不早告诉……她……”
贺仙澄蹙眉道:“我给她时就说了此非凡物,叫她一定谨慎使用,难不成……她当我是为了巴结她,进而讨好你,觉得心里舒服,便叫你也用了?”
霍鹰双手颤抖,点头道:“我也……用了。她带来的……一直都是和我分着用的。算下来,我用的……比她还多些。”
贺仙澄内功一逼,脸色惨白,拍膝道:“为何会如此愚钝!难怪她资质颇佳却至今不见仙气。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