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身形飘去了一侧，嗓音却在吴妄心底响起。</p>
她道：</p>
“天宫需一小神巡游四海，解决四海各地时常有残魂堆积之难题。</p>
我此时无法解决的，是这些怨灵的怨恨，它们无法冷静，抗拒我的感召，也就无法点出它们的神性。”</p>
“姑且一试。”</p>
吴妄拱拱手，凝视着这扇门。</p>
他此刻，不只是看到门内那只恐怖的眼，还能看到其内那些无法平息的恨。</p>
怪不得少司命会如此苦恼。</p>
这非神力可化解，也非神明可支配，只能从另一个路径前行。</p>
吴妄轻轻一叹：“可否让那青衣女子现身？”</p>
少司命道：“她不过是怨魂的表象。”</p>
吴妄道：“但那也是这些死前被折磨成那般凄惨模样的巫女们，本身所希冀的样子。”</p>
“可。”</p>
少司命右手抬起，一缕缕神光环绕，指尖绽放出柔和白光。</p>
那扇大门崩塌成了灰色的雾气，又凝成了那青衣女子；</p>
她看着少司命，立刻就要扑上去和少司命拼命，却被几条凭空凝成的锁链捆缚。</p>
青衣女子口中发出一声声历啸，不断挣扎、不断哭喊。</p>
愤恨、恐惧、疯狂、毁灭。</p>
她仿佛是所有负面的聚合。</p>
呜——</p>
吴妄盘腿坐了下来，端着一只土埙，吹出了呜咽的声响。</p>
他刚才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怨魂平复怨气，最先想到的就是各类经文，比如上辈子的各类佛经之类的。</p>
可惜，没背过。</p>
此时只能用乐声为引，就如此前第一次见这青衣女子时那般，用乐声与她交流。</p>
土埙在北野，也算是‘流行’乐器了。</p>
吴妄没有去观察青衣女子，用土埙吹出了一曲苍凉的曲调，仿佛是于世间行走的老者，在面临自己的末路时，在低叹，在哀鸣。</p>
待吴妄手指停下摁动，抬头看去，那青衣女子正立在蟹背上，脸颊有两滴泪痕滑落，低着头不断啜泣。</p>
“我其实无法劝你们豁达。”</p>
吴妄低声说着：</p>
“我也无法理解你们的痛苦，更无法知晓你们承受的苦难。</p>
此刻我试图劝你们，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活，这可能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最为卑鄙之事。</p>
抱歉。”</p>
青衣女子慢慢抬头，凝视着吴妄，口中却说中：</p>
“你，愿意陪我吗？</p>
我好孤独，我想有人陪着，你能以后每天都吹给我听吗？</p>
只要你进入它的嘴里，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p>
吴妄含笑摇头。</p>
她依然在说着那些‘害人’的话，她似乎只会这些。</p>
就宛若本能般，去吞噬生灵的魂魄。</p>
吴妄道：“你们憎恶大荒，对吗？”</p>
青衣女子露出几分凄美的微笑，口中喃喃着那些‘本能’的话，看起来是那般凄婉。</p>
“你们恨雨师妾国，是吗？</p>
你们是能明白我这些话的，因为你们，都是曾经为雨师妾国风调雨顺，为了保护自己族人，一代代主动走去了那些土塔。</p>
不是吗？”</p>
青衣女子默然。</p>
吴妄又道：</p>
“我来此地最初见到这只大蟹时，就在想了……大蟹掀起浪涛，却又用蟹钳挡掉巨浪两侧，不会波及到雨师妾国南北的生灵。</p>
因为你们只恨他们，是吗？</p>
就算是成了这样，你们依然还存留着那份善念，不是吗？”</p>
青衣女子脸颊再次划过泪水，这眼泪自下巴滑落，就碎成了光尘。</p>
她还是重复问着：“你可以陪我吗？”</p>
吴妄看向了少司命，传声说了句什么。</p>
少司命柔荑轻摇，一具有些恐怖的身躯自光芒中浮现，摆在了青衣女子与吴妄中间。</p>
这是此前十日祭中献身的少女。</p>
吴妄不敢多看，心底叹了口气，只是道：</p>
“她还活着。”</p>
青衣女子怔了下，低头凝视着那被青衣覆盖，依旧有着少许气息的少女，目中满是凄然，想伸手去触碰。</p>
她身周锁链缓缓消散。</p>
青衣女子跌坐在了那少女身旁，抬手想去触碰少女的轮廓，目中泪水不断涌动，双手在不断轻颤。</p>
吴妄静静地坐在那，能做的事已做完。</p>
于是低头吹起了土埙，曲调依旧是那般苍凉。</p>
“你能陪我吗？”</p>
青衣女子柔声问着，身后多了两道朦胧的灰色虚影，这两道灰影轻轻抖动，又化作了四道、八道、十六道……</p>
不过转念，此地站满了灰影。</p>
凶气、戾气；</p>
怨恨、哀叹、愤怒。</p>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灰影，散发着浓烈的不详之意。</p>
那名躺在那，气若游丝的重伤少女，手指轻轻颤了下；</p>
已不成人样的她，却试图抬起自己的手掌，去擦掉青衣女子脸颊上泪光。</p>
一扇门的虚影出现在半空。</p>
那重伤的少女发出了微弱的嗓音，她此刻说话都会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说的却是：</p>
“我……能……”</p>
“嗯，”青衣女子泪水在奔涌，她注视着这少女，注视着曾经苦难后的自己，泪水一点点滑落。</p>
周遭重重灰影的额头亮起了微弱光亮。</p>
吴妄此刻闭着双眼，仿佛能看到：</p>
一名名皮肤如丝绸般发亮的黑肤少女，在林间嬉戏打闹，在海边奔跑追逐，在树杈上光着脚丫轻轻晃动，在那手拉手欢声歌唱。</p>
那些微弱的光亮在聚合；</p>
原本散发恐怖的古门，此刻渐渐化作了金色；</p>
它又散落做细雨般的光亮，将那重伤的少女包裹，让她身躯渐渐恢复、让她气息和神念渐渐强大，又让她能哽咽出声，掩面痛哭。</p>
海面升起了氤氲的光芒，宛若吴妄上辈子一直想见却未见过的极光。</p>
天地间似已安宁了。</p>
那些注视着此地的身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p>
坐在神辇上的女神带着温柔的微笑；</p>
站在云端上的道者目中流露出几分感慨；</p>
那些不知何时聚在海边的人影，对着那些光芒的位置跪伏，低声呜咽。</p>
“喂？”</p>
一声呼唤，吴妄停下吹奏，睁开眼来。</p>
面前是那青衣女子，她身形已经无比虚淡，对吴妄轻轻点头。</p>
“多谢你咯。”</p>
吴妄含笑摇头。</p>
一缕微风吹过，青衣女子如轻烟般散去，只剩下那名披着青衣、不断哽咽的少女。</p>
“啊……”</p>
吴妄轻轻叹着，略有些出神，终究是未能说出什么话语，只是由盘坐慢慢起身。</p>
……</p>
……</p>
……</p>
‘愿世界能如你所想的那般美好。</p>
——言归正传，2021年4月24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