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笙是老江湖,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朝廷是想要老夫这身功夫,给老夫一个活命的机会?老夫年过八十,活不了几年,出去了还得背一身骂名,没必要如此折腾。”
仇天合对此道:“我在这里蹲了一年,知道滋味,日日夜夜不见天日,只等着哪天处斩,活的不如外面一条野狗自在。
“江湖人活到柳老这个年纪真不容易,江湖人没经历的八魁风光,柳老经历了几十年;江湖人没吃过的苦头,柳老也吃了几十年。年轻时打趴下过老八魁,老来也教出过新八魁。
“如今还剩下几年活头,能有个房舍三间、良田二亩,再找个关门小徒弟,用心教上一教,柳老这辈子便算是圆满了。历朝历代的八大魁,结局能比您老好的没几个。八十多岁还放不下功江湖,我这后辈,说实话真想不通。”
仇天合这番话,非常有感染力,毕竟仇天合此生也是大起大落,明白一个顶尖武夫,最向往的一世江湖该是什么样子。
而柳千笙确实只差最后一步就圆满了。
柳千笙深邃双眼动了动,稍作沉默后,回应道:
“老夫是在伱这个年纪,被徒弟打废,丢了半辈子的积累。你若是如此,可会服气?”
仇天合五十多岁,比宋驰都年轻,算正值壮年。去年被朝廷抓获关进地牢,此生逃脱无望,心底确实不甘。
仇天合稍加斟酌,转而询问:
“柳老和蒋札虎的事儿,江湖传言颇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柳千笙倒也坦诚:“当年在梁州行走,和人相逢起了冲突,几拳打死了。而后不久,年幼的蒋札虎,跑到洪山帮来拜师。
“老夫看他年纪小天赋好,就收为了嫡传徒弟,视如己出、大力栽培。后来都养成少帮主了,才偶然发现他是仇家的子嗣,老夫念在多年情分,没下杀手,只是废了武艺,逐出师门。
“而后你们就知道了,几年后蒋扎虎回来,一战把老夫打成丧家之犬,接手了洪山帮,占了老夫家业,追杀老夫至今。”
夜惊堂斟酌了下:“子报父仇天经地义……听起来,双方都不怎么占理。”
仇天合评价道:“这就是寻常的江湖仇杀,哪有善恶对错的说法。”
夜惊堂对谁对谁错也不怎么感兴趣,转而询问:
“你巅峰时期,和蒋札虎打过架,江湖传言他手里有金鳞图,是真是假?”
柳千笙对此嗤笑道:“二十五六的年纪,击败五十多岁正值巅峰八大魁,夜大人认为单靠一张金鳞图就能做到?”
夜惊堂想了想:“这么说来,蒋札虎天赋相当厉害,本身就有三十岁跻身八大魁的天赋?”
仇天合对此道:“拳魁原本一直是八魁垫底;蒋札虎继承名号后,硬把拳魁抬到了八魁第六,位列刀魁之下,是因为轩辕朝的屠龙令,能破蒋札虎的不败金身。
“但蒋札虎和我同龄,正值巅峰;轩辕朝七十有五,也就比柳老年轻几岁;真打起来,我感觉蒋札虎把轩辕朝打死真不难。”
柳千笙对蒋札虎算得上恨之入骨,但并不影响他对其实力的肯定,接话道:
“蒋札虎赤手空拳打轩辕朝,胜负难说,但蒋札虎自幼的目标就是‘天下第一’,二十多年过去,说他只练拳脚,老夫第一个不信。”
夜惊堂若有所思点头:“那蒋札虎到底练没练过金麟图?”
柳千笙想了想:“拳脚宗师交手,震碎骨骼肺腑容易,打破皮挺难。老夫估摸还是练过,硬的有点不像话,不过蒋札虎就算没金麟图,老夫那一战也是必败。老夫一共击中三拳,没伤及要害;他从头到尾就中一拳,直接震裂老夫脊柱,那感觉……终生难忘。”
囚室里稍微沉默了下。
仇天合稍加斟酌,又开口道:
“柳老看起来也明白,就算治愈暗伤恢复全盛,恐怕也不是蒋札虎对手。好歹世人都知道你教过蒋札虎,舒舒坦坦活完最后几年功成名就,总好过一辈子放不下,含恨而终。”
柳千笙轻轻摩挲手指,思索了良久。
毕竟一旦放下过往,心里这口气泄了,这一世江湖也就彻底结束了。
就是以后机缘巧合,治好了伤势,他这个年纪,也再无复起的心气。
柳千笙沉吟良久后,望向夜惊堂:
“看在仇少侠的面子上,让老夫招供……也可以,交出毕生所学也行,但有两个条件,朝廷得满足老夫。”
夜惊堂暗暗松了口气:“但说无妨,若在情理之中,朝廷自会考虑。”
柳千笙道:“老夫最多还能活个两三年,正如仇少侠所说,一把老骨头,再折腾也翻不起什么浪花。往后老夫戴罪立功,隐姓埋名给朝廷教拳师,朝廷让老夫寿终正寝,死后妥善安葬。”
夜惊堂点头:“这个问题应该不大。”
柳千笙继续道:“老夫的拳法,不教庸人,只传给朝廷的宗师;朝廷得把蒋札虎也缉拿归案,他在边关走私盐铁,其罪当诛。”
“……”
夜惊堂坐直几分,没料到柳千笙竟然想借朝廷的刀报仇雪恨,他开口道
“若是有机会,不用你说,朝廷也会灭了蒋札虎;但梁洲出关太容易,蒋札虎没那么好抓,朝廷只能尽力。”
柳千笙道:“夜大人料事如神、耳目通天,要找到蒋札虎不难;论天赋,夜大人也不一定弱于蒋札虎。只要夜大人讲信义,肯查蒋札虎,这事儿真不难。”
夜惊堂仔细想了想:“我尽力而为。你先交代邬王的案子,功夫你可以留到以后再交给朝廷。”
柳千笙既然谈拢了,也不再啰嗦:
“邬王的事儿,老夫知道的也不多。老夫能帮邬王办事儿,是因为邬王麾下有个从北梁逃过来的药师,北梁医圣的徒弟,名为张景林,有可能治好老夫的旧伤。”
夜惊堂冲着井口打了声招呼,让上面的捕快丢下一个黑色封皮的记事簿,从旁边取出小笔,认真记录:
“这个张景林,比王神医还厉害?”
柳千笙摇了摇头:“世上就没有王神医不能治的伤,有也是缺药材,而非治不了。老夫以前偷偷来过京城,王神医让老夫去找雪湖花,他老人家可以治,但没找到。张景林看起来不是大夫,用的更像奇门秘法,虽然没治好老夫的伤,但老夫亲眼所见,他施以秘药,让武艺平平的死囚,功力大增,几乎翻了几倍。”
夜惊堂笔锋一顿;“还有这种药?”
仇天合道:“可能是走邪路的药物,短时间透支体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