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的土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哞哞叫的水牛,赤着脚在做最后努力的农人,以及蹦来跳去的孩童,和操着吴侬软语的女人们。
朱棣牵着骡子的缰绳叹了口气道:“江南风暖,熏得久了确实消磨锐气。”
“阁下可是江北来的?”
朱棣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被道左同向而来的几名士子听了个正着。
几名士子的打扮都是书院学子的装束,虽然都稍显穿戴朴素,但举止神态之中却透着一股读书人才有的傲气。
朱棣示意护卫们不要紧张,索性停下骡子来。
当先骑着驴走在前头的那名年轻士子也止住了驴,拱手后,语气颇带质疑地问道:“既然阁下到江南,想必已经领略过江南的风土人情了吧,江南风物便是如此‘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化用词句来意有所指,可不是什么知礼人该有的举止。”
另外几个学子亦是叽叽喳喳如同小喜鹊般说了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诸如乡下人之类难听的话,他们有些偏软的口音也听不出愤怒的意思,只是引经据典地阴阳怪气罢了。
大约是自己讨论到没什么可说的了,终于有个士子开口问道。
“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旁边另外一名青年士子则接话道:“阁下若是知晓江南风物人情,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感慨!我等读书人读圣贤书本来就是要诚心正意,怎能随意偏颇指摘?”
朱棣眉头微微一皱。
扮作主人的金幼孜赶紧站到前面,笑呵呵地说道:“我等初次来到江南,对贵地不甚熟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金幼孜倒不怕这几个江南士子,而是他很担心这几个年轻读书人惹怒了皇帝陛下,引发不测祸端——毕竟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点暴躁。
金幼孜说着话,伸出右手向侧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这几位年轻士子继续前进,路上相逢便当偶遇了,一笔带过就好。
听到金幼孜的江西口音,那几名士子脸色稍霁,江西也是文华之地,想来是从江西来江南游览的读书人,便点了点头,欲继续往前行去。
两拨人错驴骡而过。
而其中一个士子不经意间地一瞥,却忽然吓得噤若寒蝉了起来。
“你怎么了?”同伴见他待在原地,好奇问道。
“蒙蒙古人!”他手指颤抖地指向了带着帽子的童信。
“蒙古人?!”
其余三个人也都吓了一跳,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
只见藏在金幼孜队伍里,有个身材健壮、双臂如猿猴般修长矫捷,眼睛炯炯有神的汉子,正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而这汉子,骡子鞍鞯上还斜放着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真真的是蒙古人!”四人齐声惊呼道。
他们都是江南诸府本地的童生、秀才,虽然没有如同老一辈般见识过草原胡人的彪悍和野蛮,但是蒙古人流传在江南的恶名却自小随着奶奶的故事深入骨髓,一时间均是胆战心惊,股下不禁打颤。
尤其是,这个蒙古的汉子,长得忒怪异!
若是姜星火在此,怕是脱口而出一句。
——好一个杜兰特!
当然了,童信作为当世第一神射手,臂长有力、目如鹰眼是必须的条件,也正是这种怪异的外形条件,让他在人群中第一个暴露了。
金幼孜见状不妙,急忙喝斥道:“尔等休慌!”
四人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来,立刻转移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金幼孜。
这时候,他们也顾不得什么有辱斯文了,纷纷如受惊兔子般往后撤去,一副如临大敌、如临虎穴的模样。
“这是我在泉州雇佣的蒙人后裔,早已与汉人无异,非是贼人,不要害怕。”
闻言,四名士子愣了愣,见对方确实没有歹意,方才松了口气。
金幼孜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江南士子虽然是读书人,脑袋瓜子却还算清醒,或者说还算好忽悠,没让自己失望。
他们若是真的四散而逃,会不会被童信一箭一个,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一旦他们逃跑,童信和纪纲,是不能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因为认出皇帝,却假装害怕蒙古人,借此去民间的反对力量处通风报信。
任何万一,他们都担待不起。
“我确实是蒙古人,让各位受惊了。”沉默的童信开口,一嘴流利的凤阳官话。
而对面的士子,稍微镇定后,为首的冲童信努努嘴,轻声说道:“诸位放宽心,泉州自前朝市舶司起,多有蒙古人。这次来咱们来松江府,不也见了许多蒙古后裔?诸位莫非忘了,最近乃是雅集的日子,如今兵荒马乱的,有钱人家雇佣点剽悍蒙古护卫不算稀奇事。”
为首之人这话说的,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反正三个同伴是信了。
众人恍然,顿时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