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边的徐皇后干脆扭过了头。
朱棣反而转到了她的身前,双手捏着纸展示在她眼前。
“女诸生给看看朕写的有没有疏漏。”
徐皇后的假严肃也没绷住,“哼”了一声倒是利落地接过了朱棣手里的纸。
朱棣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终归是工整的,笔锋之间大开大合,颇有几分凌厉之感。
而这张纸上,是朱棣写给全体勋贵武臣的敕谕,既包含了洪武开国勋贵,也包括了靖难勋贵。
“过去以武功开创天下的君主,必然倚赖将臣的辅弼,可是到后来往往难能保全将臣,大概是因为居位高处的人容易骄纵枉法,恃宠而不肯改悔的缘故君主是代天理物的,不能容忍挟私,所以对自己的将臣也要依法加罚。”
“我洪武高皇帝立法垂宪,目的是让后世之人恪守不懈。倘若诸位功臣有违犯宪法,而且罚戒不悟者,将按律诛杀勿论,即是至亲至旧,也不得宽宥。”
“高皇帝英明果断,昔日你们受到高皇帝厚恩,如今又拥戴寡人,我愿诸位长命富贵。如果有人胆敢怙恶不悛,为非作歹,必定问罪不赦,届时莫怪朕寡德少恩。现在就把高皇帝的戒敕布告周知,希望大家永遵不违,否则,追悔莫及。”
徐皇后何等聪慧,几乎刹那间便明白了朱棣的意思。
这一纸敕谕,表面上是在警告洪武开国勋贵,既然拥戴了朱棣当皇帝,那就要遵纪守法,按朱元璋时代的标准遵守,否则严惩不贷。
但实际上,却是借机敲打攻入南京后,短短数月内就肉眼可见地有些膨胀的靖难新勋贵集团。
用丘福的话便是说“老子跟着燕王靖难,脑袋提裤腰带上浴血拼杀了四年,如今打下南京,燕王登基了,还不能享受享受吗?”,事实上,张天师的龙虎山灵丹妙药非常管用,听说老当益壮的淇国公,让府上新纳的妾室又怀了两个。
朱棣真正想在敕谕里表达的意思,便是第一段话,保全。
于情于理,朱棣都想尽力保全这批跟着他出生入死造反的靖难勋贵,但前提是这帮人得懂事,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皇权,就是他们不该碰的东西。
而靖难勋贵集团拥立二皇子为太子的一致表态,就让朱棣感到了警惕,因此下敕谕敲打靖难勋贵集团,这是皇权独尊体制下所不可避免的。
看着神色隐忧的徐皇后,朱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只是敲打他们一下。”
徐皇后一时黯然,但还是勉力向皇帝道:“陛下,立储之争朝野间议论纷纷,这件事臣妾不多嘴,只说一句,不管陛下想立炽儿还是煦儿,陛下同样也要尽力保全另一个才是啊。”
“这是自然。”
朱棣吐了口浊气,也是坐在床边怔然了半晌。
若是寻常承平年代,皇帝想立储君,自然是优先立长。
可偏偏朱棣遇到的事情,是如此的麻烦。
一方面,朱棣对朱高炽跟文官集团快速靠拢,并且日渐相处无间,感到非常的不满。
这种不满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朱棣藩王造反的特殊性,文官集团跟他做了四年的死敌,文官集团开动宣传机器,日以继夜地辱骂朱棣、污名化朱棣,这让朱棣心里有很深的芥蒂。
同时,朱允炆被文官集团诱导,废除朱元璋时代制度的事情,也让朱棣对此深感不安,朱棣在内心里非常忧虑,朱高炽会成为文官集团下一个潜移默化的诱导对象。
如果朱棣立朱高炽为储君,那么朱棣怎么能确定,大明日后的皇帝,不会成为朱允炆那样的废物,被文官集团蒙蔽,继而皇权彻底旁落呢?
而反过来看,如果朱棣立朱高煦为储君,这种情况就一定不会出现。
因为朱高煦的基本盘是靖难勋贵集团,靖难勋贵集团跟文官集团同样相处的“有一点不愉快”,因此朱棣可以确信,如果自己传位给朱高煦,那么最起码身后三代左右的君王,是依旧能牢牢把握皇权,不会被文官集团诱导蒙蔽的。
可这就涉及到了另一方面,朱高煦是靖难勋贵集团确保自身利益延续到下一代的,当之无愧的代言人。
从靖难勋贵集团集体鼓噪拥立朱高煦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在某种程度上,朱高煦,其实也侵犯了眼下朱棣的皇权!
因为,如果立朱高煦为储君,那么朱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朱高煦就能无缝获得靖难勋贵集团的拥戴,代替朱棣成为新的话事人。
这对于朱棣这个眼下真正的话事人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便是说“三长两短”这东西,谁能说得好呢?
如果真到了需要朱棣再次率军上战场的时候,他怎么确定不会真有个“三长两短”呢?
毕竟,古往今来无数天家血淋淋的争斗史,都说明了,不要拿皇权来考验人性。
如果考验了,那么弑君这种操作,可再正常不过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从法理上讲朱高炽有优势,从本心上讲朱高煦有优势,算是扯平了。
可是对于朱棣本人来说,立朱高煦是现在侵犯了朱棣的皇权,立朱高炽未来文官集团会侵犯未来皇帝的皇权。
朱棣更可能立谁?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