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义利
“你就是于谦。”
姜星火看着眼前的孩童,刹那间有些失神。
人物历史线被彻底改变,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时,这种错乱感会变得尤为强烈。
“正是草民。”
于谦礼貌性回应,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会引发多大的祸端。
“童言无忌尔。”
朱棣一句话把事情轻飘飘地揭了过去,大本堂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朱棣复又说道:“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去年寻访西湖时,便觉得你这娃娃不同寻常.至于你疑惑为什么锦衣卫把伱带到这里,是因为国朝有规矩,皇子皇孙进学,需有民间之俊秀伴读,食宿、藏书、纸笔、衣物等皆是免费,你是按这个规矩选来的。”
此时的朱棣,他已经从先前的沉思状态中走出,恢复到往日威严,说话间不动声色便给了于谦很大压力。
于谦当然认出了朱棣和胖胖的朱高炽,便是去年扮作富商和护卫的两人,如今心中彻底确定了此番前来京师的缘由后,反而下了某种决心。
于谦抬头望向姜星火,只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明国师,正用复杂的目光审视着他。
“于谦、这可是于谦啊,你会是继承我理想的人吗?”
就在姜星火还在思量之际,如果换成别的少年郎或许会因为畏惧权贵等等原因不敢再开口,但对于谦而言却完全相反,他沉吟了几秒钟后,缓缓摇头:“还请陛下赐我回乡。”
“嗯?”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本堂内再度安静下来。
朱棣皱眉。
他原本以为自己抛出的善意,对方会立即欣喜接受。
毕竟像于谦这样年纪的孩童,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跟皇子皇孙吃一样的,穿绫罗绸缎,只需跟着读书,同学都是朱门子弟,将来绝不缺一份好前程何乐而不为呢?
“我虽然年幼,未曾拜得名师教导,但这天地间的道理还是大约懂得的。”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
朱高炽给朱高燧递了个眼色,后者眯着眼睛做目光深邃状,闻声勃然道:“小子放肆!”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于谦并未退缩,迎着大家惊讶的目光,平静解释道:“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这里学的或许并不适合我,我更希望能够学好圣贤的东西,将其传播四海,普惠世人。”
大本堂里寂静一片,随着于谦一字一顿清晰吐露,每一个人都陷入了短暂沉思。
这一刻,大家忽然明白为何陛下会亲自下令,让锦衣卫带这个孩子入京,又将他送进大本堂。
跟其他孩子不同,他们都是当今的王公贵胄,哪怕没有任何功劳,也能凭借血脉得到荫庇,但于谦不同,于谦只是一介普通家庭出身,祖父虽然在洪武年间做过工部主事,可对于这些人来说,依旧能称之为毫无背景可言。
而今天,他在面临巨大诱惑的同时,仍然没有迷失初衷,坚守属于自己的信念,这份品行实在难得。
不过,于谦的耿直,显然有些触怒了一些权贵,让他们觉得不愉了起来。
怎么,就你个小娃娃明白大道理?你觉得攀附权贵丢人,我又何尝看得上你?
就在此时,姜星火开口了。
“立业建功,事事要从实地着脚,若少慕声闻,便成伪果,道理归道理,知识归知识,你且留下来随我学一段时间科学,若是觉得不合适,再由陛下赐还归乡吧。”
于谦疑惑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科学?”
“所谓科学,便是具体的事物及其客观规律的实证之学。”
“国师祈雨所用办法,便是科学?”
“是。”
两人一问一答间,于谦却是有些心动。
科学,是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概念,而科学所造成的最直观的伟力,却偏偏让他想要理解。
“既然如此,我愿学。”
犹豫了数息后,于谦点头应了下来。
“好。”
姜星火颔首。
于谦是个聪慧的孩子,想来只要稍加提点,必能迅速领悟。
短暂地波折过去后,姜星火继续测试了一下孩子们的禀赋、天性,随后便结束了开学第一课。
朱高炽也特意拍了拍于谦的肩膀,说道:“好好读书吧。”
于谦认真应喏,目送朱棣带着其余人离开。
待人群消散后,按照姜星火的允许,于谦转身,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大本堂储藏的一堆书籍卷轴上,目光逐渐专注。
他伸手在最下面一层挑选拿起一本,翻阅起来,目光迅速沉浸到其中。
大本堂里,日光垂落,于谦的身影被拉长。
他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忘记一切烦恼和忧虑,连时辰流逝都浑然不觉。
直至一阵急促脚步声打破了沉寂,一名身穿青色袍服的宦官匆忙赶来。
“国师请你到文华殿前一叙。”
听到宦官的声音,于谦回过神来,目光闪烁了一下。
国师找自己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但还是立即起身,跟在了宦官的身后,朝着文华殿走去。
文华殿外,姜星火正拢着手看风景,周围身着绯袍的大官们路过也见怪不怪,跟他们相比,一身青衫的姜星火简直鹤立鸡群极了。
姜星火当然是刚处理完一天的事务,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在他离京的时候做的也不错,卓老头能力卓越,郭琎和柴车也未曾懈怠,故此把考成法的阶段性成果,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一并给永乐帝汇报了一下。
于谦恭敬施礼:“见过国师。”
看着于谦额头汗津津的样子,姜星火问道。
“怎么出汗了?”
“中官的步伐太快,有些跟不上,我听说宫里有规矩,不能跑,只能跟着小步走。”
“规矩是人定的。”
姜星火的话语,于谦暂时并未听懂,不过很快他应该就会懂了。
“晚上在哪住?安排舍馆了吗?”
当然不能跟朱瞻基一样,可以在宫里住,事实上,即便是后宫以外的宫城,到了晚上也得落锁关城门的。
而于谦这种“民间之俊秀”又是独一份,或许有相关的衙门安排了,或许没有,于谦也说不准,反正暂时没接到什么通知。
“真不知道。”
姜星火也不意外,点了点头问道。
“身上有钱吗?”
于谦怔了怔,诚实道:“临行前母亲塞了些宝钞,都缝在了内衬里。”
“喔。”
姜星火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八思巴文银币,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然后抛到了半空中。
于谦伸手接住,拢在掌心。
“给我。”
于谦乖乖递了过去,姜星火收回袖子里。
“交了学费,拜了师,就跟我回去住吧。”
嗯,姜星火自己的宅邸当然还在装修,所以他是慷他人之慨,直接替老和尚做决定了。
一匹小灰马被牵了过来,姜星火先把于谦扔到了鞍鞯前坐稳,随后自己翻身上马,慢悠悠地策马走在日落的皇宫中。
周围的宫人们还在亦步亦趋地小步走着,于谦终于明白了姜星火所说“规矩是人定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的视线落在远方,看着夕阳下那些飞檐斗拱,仿佛看见了另一番景象,一个在他原本看大人们只能看到腰的视角时,看不见的景象——
“这就是皇宫吗?”他有些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个天下的中央,也是万民的中枢。”
小于谦在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开口:“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体不用那么紧张:“没说错什么,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人说错话,做错事,都是很正常的,实践-反思-再实践,才能把事情做对,事事都对那是圣人,世间哪有圣人?”
“我听人说,国师是谪仙人。”
“嗯。”
“那天上什么样?”
“孙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门大小便。”
“.”
荣国公府离皇城不远,事实上,所有顶级勋贵的府邸都在这一片,所以小灰马“嘚嘚嘚”没多久就到了。
神秘失踪的老和尚还没回来,无人管束的张、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化学(炼丹)问题,但随着隔壁魏国公府徐妙锦和两个小侄女的到访,两人无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发生的事情后,又转而讨论起了“公平”的问题。
徐妙锦准备放下束脩回隔壁,正遇到载着于谦回来的姜星火。
徐妙锦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云纱披肩,身穿淡黄色的罗裳,裙摆上绸缎飞花点缀,显得端庄华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对低俗的情裕把戏并无兴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维持着脸上温润如玉般的假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娴儿和蓉儿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谦,竟是头一回看到新同学表现地有些局促不安。
“来送束脩的,姜先生,这是我家娴儿和蓉儿的束脩。”
见了几次面,徐妙锦倒也没什么羞怯,把肉干递过来,落落大方道。
束脩就是咸猪肉干的意思,是指学生或学生家长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
《朱子语类》对此说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见,束脩是不值钱的,羔雁是较值钱的。(宋)真宗时,讲筵说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钱。”
所以,倒不是魏国公府送不起拜师礼,只能拿腊肉糊弄,而是却是有古礼在此。
当然了,收了束脩是也要回礼的,礼物不在轻重,而在有无。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无长物的,他扫视了一圈,袁珙和张宇初两个牛鼻子老道,此时躲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俩人身上或许有些秘制龙精虎猛丹药、驱邪庇佑符篆之类的,可也不好做回礼。
“……”
姜星火沉默几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锦递来的油纸包,道:“那就多谢徐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