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调查安南与大明之间的边界纷争。”姜星火直言说道。
闻言,徐膺绪脸色微变:“国师大人这时候调查这种问题做甚,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
徐膺绪当然是好心,谁都知道最近关于什么“超圣人”的言论闹得满城风雨,再结合之前李至刚的事件,姜星火可谓是正处于风暴中心,自己麻烦都顾不过来,怎么还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谢徐佥事,此番前来却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绪听了这话,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姜某也确实想了解一下安南情况,还望徐佥事不吝赐教。”姜星火淡淡一笑道。
徐膺绪应允了一声:“国师大人既然坚持要调查,那属下便将具体情况告诉您,且随属下来吧。”
之所以徐膺绪自称属下,是因为国师被朱棣规定为超品等同于王公侯伯,而他职位是中军都督府佥事,世袭的是指挥使(正三品)的级别,级别上低了很多。
姜星火跟着对方进入案牍库,心中却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却管着案牍库,还对自己如此恭敬”
不过这些事情倒也不好开口问询,姜星火只能默默地跟在对方身后,等以后再研究。
案牍库虽然没啥油水,但确实是机要重地,很多机密文书和堪舆图、山川形胜图都储存在案牍库里,而且有着比较严格的湿度、温度条件,所以乍一进去人感觉并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艳阳天,却阴凉得让人有些发毛。
走到一个架子前,徐膺绪拿起一张泛黄的纸看了几眼,又放回原地,接着指向架子上的其他东西说道:“国师大人请看,那里摆放着三十多年来的档案,全部都是安南边界发生的战乱和安南国内的相关情况。”
姜星火抬头扫了案牍库周围一眼,见这些东西堆放的倒是整齐,也没有太多的灰尘,而在每个架子的前面都有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两摞用线串起来的白纸,姜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来借取登记用的,有着随还随销的功能,一份案牍库留底,一份用来给借取人做凭证。
登记册纸上面有徐膺绪的红色印章,而这印绶就在对方腰间挂着,如此看来,虽然徐膺绪未必会操心这些具体的事务,但即便是管理案牍库等后勤杂事这种冷板凳性质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没有彻底懈怠,没有搞空印,而是起码做到了对事情心中有数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挂个职位就每日在外浪荡的勋贵子弟相比是这样的。
这么多的档案,姜星火当然不能一一看过去,但有徐膺绪在,直接问便是了,也可以顺便考校一二。
“历来安南边界冲突的规模如何,发生冲突的原因又有哪些?”姜星火问道。
徐膺绪答道:“安南的总体实力远逊于大明,在历代安南王的统治下勉强维持国内没有太大的乱子,但因为除了红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国土多为山地,山区的百姓既剽悍又贫困,各个能如猴子般在山区里跳荡狩猎,主要依靠打猎兽皮和采集药材为生,就经常与大明这一侧进山的百姓发生冲突,规模基本上是几百人的样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与占城接壤的国土沿着海岸线分布,极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被迫离开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营生,有的则是逃亡到了琼州岛等地,不仅如此,安南耕地面积虽然占比很大,但实际上由于贵族的横征暴敛,国内物资贫乏,同样的原因,稻谷虽然高产,但一年到头却根本养活不了多少百姓。”
姜星火静静地聆听,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徐膺绪继续道:“根据广西都指挥使司的统计,安南每年需向国内征收的赋税,达到了百姓约三成的收入,这里还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说,如果有点天灾人祸,那便会无米可炊。这样一来,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稳定的,而安南为了让百姓消停下来,便经常收拢男丁入伍,并且挑起跟周边国家的战争,对于这些小国来说,安南也是各国最恨的敌国。”
姜星火轻叹一声:“你的意思是说,大部分摩擦其实都是安南那边挑起来的?”
徐膺绪肯定地说道:“当然,因为大明国土辽阔,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与安南主要接壤的广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户,1463119口),安南国的国土相较之下比较狭小,百姓人口又多达三百余万,权贵和地主的横征暴敛,让本来还算富饶的平原土地也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安南便一直鼓动山区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扰大明的土地。”
“这些事情,五军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吗?”姜星火皱眉问道。
“知道。”
“反击过吗?”
“没有。”
姜星火听完后沉默半晌,忽然问道:“知道为什么从不反击?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员,难道都吃干饭的吗?任由国朝蒙受屈辱!”
徐膺绪叹了口气道:“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况,奈何大明有规定,安南是不征之国,凡是国家征伐之战都必须通报朝廷,若是私自动手,就是叛国之罪,轻则斩首示众,重则诛连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气吞声,从未反击过安南。”
见姜星火神色阴沉不定,徐膺绪踌躇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现象背后的真相。
“国朝武备重心在北,洪武朝时北元依旧虎视眈眈,北元才是国朝最大的敌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两线作战,而且广西布政使司在边境线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盘,所以对于国朝来说,死的是大明子民,但并未削弱到什么力量,也就听之任之了。”
“哦?”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徐膺绪在第一时间能给出如此详实的资料,显然是平时下了工夫的,这种人未必能想其父徐达大将军一样成为好的统帅,但做一个参谋却是极为合格的。
姜星火略显诧异,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徐佥事似乎对这些都很了解啊?”
“属下只是偶尔听家父生前谈及过,又经常喜欢翻翻档案解闷罢了。”徐膺绪急忙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随后转移话题,指着架子上的档案材料说道:“烦请徐佥事拿几份有代表性的给我看看。”
徐膺绪依言照办,然后取出几份档案材料递过去:“国师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带走借阅的,可以直接登记带回去看,若是没什么别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谢徐佥事。”姜星火应了一声。
等徐膺绪离开后,姜星火开始阅读档案材料。
“.先是思明府土官知府黄广成奏言:本府自故元设置思明州,后改思明路军民总管府,所辖左江一路州县洞寨,东至上思州,南至铜柱,元兵征交趾,去铜柱百里,立永平寨军民万户府,置兵成守,而命交人供其军饷。
元季扰乱,交人(安南人)以兵攻破永平寨,遂越铜柱二百余里,侵夺思明属地丘温、如熬、庆远、渊、脱等五县,逼民附之。以是五县岁赋皆全土官代输,前者本府失理于朝,遂致交人侵迫益甚,及告礼部任尚书立站于洞登。
洞登,实思明府也,而交人乃称为铜柱界,臣尝具奏,蒙朝廷遣刑部尚书杨靖聚实其事,况今建武志尚有可考。乞令安南以前五县还臣旧封,仍止铜柱为界,庶使疆域复正,岁赋不虚。”
这份存档材料下面还附了朱元璋的批复:令户部具其所奏,遣使等,往安南谕还之。
除了这几份以外,姜星火还看了其他的档案,这些档案分门别类地放置着,包括了安南和周围的暹罗、占城等国的历代政局变化,还有大明派往安南国的间谍所传回来的各种消息汇总,以及安南社会的大概情况。
看着这些厚厚的文书,姜星火暗道一声:“这可真够呛的,光是看完就得花费许多功夫。”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审阅这种军务机密档案,对于他来讲还挺新鲜刺激的。
他坐在桌子前仔细地翻阅着,撕了张白纸,用桌上的笔墨,时而看档案,时而拿起笔做出批注,一直忙了三个时辰,直到天色有些偏暗的时候才打了个呵欠,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案牍库怕失火,是不能用油灯的。
“终于搞定了!”
看着纸上记录的事情,姜星火在短时间内也算半个“安南通”了,至少不是对这个接下来就要动手的敌国,处于只知道个名字的状态。
而对于占城、暹罗等国的社会、政治、经济、历史等情况,也有了基本的认知。
“呼~”
长出一口气后,姜星火伸展四肢活动筋骨,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把那张纸折叠好收拾好装入袖中,姜星火站起身,走出案牍库准备去吃个饭,顺便休息片刻。
结果姜星火迎面就撞上了急匆匆赶回来的王斌,而周围几个朱高煦派给他的甲士,却纹丝未动,显然是王斌接到了什么消息。
“怎么了?”
看着跟在王斌身后的慧空,姜星火心头一跳。
郑和走后,慧空就是老和尚的直接下线,一般不会到处乱跑的,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王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慧空刚接到消息,让我赶紧来告诉您,之前点名要见您,逃亡到大明的安南故臣【裴伯耆】与隔壁的占城使团人员发生了口角,被捅成了重伤,眼下已经濒死垂危了,您得赶紧去礼部下辖的会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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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同馆是一大片区域,而这里距离五军都督府不远,骑马很快就赶到了。
姜星火带着几名侍从甲士走进会同馆中,在会同馆副使(从九品)的带领下,径直朝着一个院子走去。
之前在五军都督府的案牍库里,姜星火已经了解到了裴伯耆的一些事情,路上又得到了一些更详细的信息。
裴伯耆并不像是他的名字那样,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相反,裴伯耆是胡氏王朝反对者陈渴真的部将,陈渴真是陈朝坚定的保王派大将,他曾发动过对占城国的战争,甚至阵斩了被称为“英雄国君”的占城王制蓬峨。
这里额外提一句,如果对之前姜星火跟朱高煦、李景隆玩的“货币游戏:模拟元朝”还有印象,那么应该还记得元朝著名铁头娃,三攻占城无功而返的镇南王脱欢。
事实上,在元朝时期,面临蒙古人的巨大军事压力,安南和占城两国一度结成了铁与血的同盟,关系非常亲密。
可惜好景不长,当蒙古人这个共同敌人失去后,两国迅速反目成仇,安南和占城加起来,基本就是姜星火前世的越南,安南在北,占城在南,在安南的陈朝时期,占城陆续失去了广平、广治、顺化(陈朝朝廷在此地设立顺州、化州)等姜星火前世的越南中部地区。
制蓬峨即位后颇有勾践卧薪尝胆的意思,其人锐意进取,为增强军力积极演习战阵、训练士卒,令军士能刻苦耐劳,又设计出一套象阵战斗方法.占城的军事力量,长久以来不及安南,至制蓬峨时形势才有转变,也就是所谓的“占城自黎、李以来,兵众脆怯,安南至则挈家奔遁,或聚哭归降,至制蓬峨,生聚教训,渐革旧俗,勇悍耐苦,故常入寇,为安南大患。”
而裴伯耆跟着陈渴真杀了这位在占城人心中地位崇高的中兴之主,闹出今日的仇怨,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上,朱棣说得对,大明的官员们还是老一套朝贡体系的思维,能干出来把一对宿敌安排在一起的事情,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姜星火刚一靠近院子,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紧接着几名医师聚集在一起。
床板上躺着一个大汉,他腹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衣衫鲜血淋漓,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奄奄。
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压制住身边的三个医师对于他身体情况的争论。
这群人围绕在裴伯耆身旁,争执得面红耳赤。
“大夫(宋代开始医官中最高级的尊称大夫,其次称郎中以下称医效、衹侯,明代开始都称之为大夫),我爹的情况严重吗?”一名青衫男子用偏广西口音的汉语焦急地询问。
这里要说的是,因不满胡氏把持政权,陈渴真在大明建文二年的时候发动过一次政变,试图干掉篡位的胡氏父子,可惜失败被杀,于是他的残部在裴伯耆的带领下,败走到了安南的北部山区,但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这股残兵还是被胡氏重兵所剿灭,裴伯耆北逃的时候,留在安南王城的父母妻女都被胡氏所杀害,仅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便是这位名叫裴文丽的青衫男子。
一名中年医师沉吟道:“放心吧,现在只是昏迷而已。”
裴文丽揪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复又问道:“那待会儿呢?”
“.待会儿就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