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的典故,表面上就是一个年轻人“听劝”的故事,纪纲就给理解成了孔希路在嘲讽姜星火,让他听老人家的话。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辩经不是村口骂架,逞得绝不是嘴皮子痛快。
究其根本,这个故事的内核,反映的是儒家‘志’与‘气’与‘功’的辨析。
游定夫的‘志’,便是说考太学(即国子监)的人多,蔡州本地名额少,所以还是考乡试比较容易,也就是理性的判断。
这里要说是,在原始儒学里,也是孔孟的时代,‘志’跟‘气’是一体的,而到了北宋五子的时代,则是把‘志’与‘气’拆开了,理学的概念范畴中‘气’构成人的形而下,它更多地与肉体、感性、欲念相通;‘志’则构成人的形而上成分,是理性的产物。
眼熟吗?古今中外哲人思考的问题基本都是相通的,换到西方哲学里,‘志’与‘气’,就成了本我和自我。
而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无论是‘志’还是‘气’,他们都是人的一体两面,西方哲学有了本我和自我,必然衍生出超我,在程朱理学里也有相同的一套东西,那就是‘道’,而人如果想格心,远离‘志’与‘气’对人的束缚,追求‘道’,那就得以类似【升维】的方式得到精神上的超脱,就必须通过‘功’,也就是理学的《工夫论》。
至于理学的《工夫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之前姜星火上海县衙里,在‘集义’和‘敬’的部分,上课的时候已经讲过了。
程颐故事里所谓“岂无义与命乎”,就是指游定夫心思不再放在读圣贤书上,而是花在千方百计取得科举成功上,一个人太在意应举的结果,不知不觉就会掉进利禄的陷阱而远离读书学成圣贤的道路。
所以,当理解了这一切理学的前置条件后,才能明白孔希路的典故到底有多巧妙。
还是一语双关。
其一,这个典故里的‘命’,根源上还是第一个问题的延续,也就是二程的核心思想《有命论》;其二,还是源自二程的《志气说》,孔希路是想告诉姜星火,你所追求的变法理想,以及你的负气行事关押我,在我以更高的视角看来,不过是伱‘志’与‘气’的纠结罢了,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命’.你所求的东西,根本就不符合道,用的功夫也是错的,得到的自然是错的结果,只不过你还不知道而已,等到你搭上一切却看到失败的那一天,回想起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自然明白,什么叫做一山更比一山高。
淡淡的优越感与隐含的鄙视感,就这么糅杂在简单的小故事里。
“还吃吗?”
姜星火忽然指了指孔希路桌子上的硬桃子。
孔希路一怔,却是意识到姜星火有深意,主动把硬桃子递了过去。
黄信和李至刚也在好奇地看着,姜星火到底该如何拿桃子破题。
这是极为难破的哲理,甚至如果延伸开来,‘志’与‘气’与‘功’的辨析,如今明初的任意一位理学家,都足够拿来研究一辈子了。
姜星火没有说话,啃了一口硬桃子。
鲜红的果肉在他嘴里嚼了起来,汁水四溢,满嘴都是香甜的味道。
“伊川固然有言: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若志立,则无处无工夫,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
这句话也是程颐的经典论调,是跟之前孔希路的故事紧密相关的。
这里的意思就是说,程颐的意思虽然是只要立‘志’,也就是基于理性的角度来求‘道’,那么缺的只是工夫罢了,至于人的具体状态,贫贱、患难、夷狄,都不重要。
换言之,也就是以适应现实的理性‘自我’通过正确的方法来寻求道德化的自我,也就是‘超我’,只要走上这条正确的道路,抵达‘超我’便有了正确的方向。
姜星火仿佛真的就是渴了吃个桃子,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然《中庸》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正已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微幸。”
黄信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姜星火接下来要说的话。
方才那句“而何贫贱患难与夫夷狄之间哉”,便已经引出《中庸》的原文了,追根溯源,这是毫无破绽的答法。
姜星火把啃了一半的硬桃子握在手里,平静地看着孔希路。
“你孔希路问我‘岂无义与命乎’,何谓‘义’?何谓‘命’?”
不待孔希路答话,姜星火一改刚才的平静,睥睨道:
“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欲以一己之力为华夏逆天改命,我之所在,便是‘义’之所在!”
“而我所作所为,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但有祸福,一肩担之。按你们儒家的话,难道这不是‘君子居易以俟命’吗?”
孔希路见姜星火这般姿态,冷笑一声:“狂妄小儿。”
姜星火不以为意。
“至于志气。”
“我以变法强国富民为己‘志’,拯救天下苍生黎庶为己‘气’,所求之道,国强民富,你又懂几分?”
“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
“便是你这等后世腐儒,学术不明,髙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
“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耶?蠢不可及!”
孔希路静待姜星火说完,方才开口道。
“若是辩不赢,大可以直接拔刀,何必在老夫面前撒泼?连规矩都不懂吗?”
“呵。”孔希路哂笑着说道:“老夫告诉你,这世上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你能做到你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至于你想反对理学,另立新学。”
“你以为叶适、陈亮、陆九渊是怎么输的?”
“老夫比你看的深太多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皇权是如何构筑的,你更不可能理解理学对社稷、对黎民百姓是如何的重要。”
“其一,我刚才的话不是回答,仅仅是想骂你。”
“第二,你的思想就是错的,你只知道‘志’与‘气’要用‘功’来求最终的‘道’,或者说‘理’,走的不过是二程的老路。”
“可理气之辩,你以为二程是怎么陷进去的?”姜星火淡淡道。
孔希路微微愣住了。
“你以为就凭你啃了几十年故纸堆学的东西,就能阻挡我的新学如中天之日,灼然不可直视吗?不过是夏日晨露,眨眼湮灭罢了。”
PS(本段不算钱):中哲和西哲的某些概念不太好梳理,生怕贻笑大方,还有选用的材料也得翻四书五经和北宋五子的著作,这部分稍稍有点卡文,每日尽量争取多写一些,但是也不想有逻辑硬伤或者选材不应景来硬憋所以稍微少点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