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温茶(2 / 3)

大明国师 西湖遇雨 6403 字 2023-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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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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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淡”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