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亲眼见证“义利观”这个被儒家核心命题在争吵了上千年后,有了更进一步的新突破,这无疑是一个必然会载入史册的时刻!
“心服口服。”
高逊志看着台上的卓敬,神色有些莫名。
在声浪稍微散去后,卓敬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公者重,私者轻矣,权衡之所自定也。
后世儒者,行仲舒之论,既无公利,则道德风俗者,乃无用之虚语尔。”
汪与立张了张口,最终无言。
他没什么能反驳的了,即便是强行不合时宜地拿出自己的杀招,恐怕结局还是输,而且输的更难看。
毕竟在辩经的规则里,没到自己的回合,没有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就强行把话题拽到关联性极低的方向上,就已经是输了。
更何况,‘三义之论’甫一问世,就打开了义利之争的新篇章,注定是旷古烁今的。
米粒之辉,安敢与皓月争光?
“我输了。”
随着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军队的有序扩音下,输了钱的士子顿时如丧考妣了起来。
不过也有人看得开,能参与此番盛事,又聆听了新的义利理论问世,输点钱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两人相对行礼,卓敬搀扶着他走下擂台,临别之际,把着对方的手臂认真说道。
“或许师道先生再年轻一些,方才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率先使出杀招,我便输了。”
汪与立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显然虽然辩经时间不长,但高强度的脑力计算,已经让他有些难以承受了,如果卓敬赖一点,能挺住他的杀招,就算没有藏着“三义之说”的杀招,单单是对耗,都有可能让汪与立在擂台上倒下。
汪与立心悦诚服地说道:“胜负已分,不用安慰老朽了.只是老朽心头有一事不明,还请卓尚书赐教。”
卓敬笑问道:“师道先生可是想问,这‘三义之说’是我提的,还是另有高人指点?”
“正是如此。”
卓敬微微拱手:“实不相瞒,国师所授。”
汪与立一时失神,良久才怅然道:“听闻国师乃是谪仙降世,老朽本不欲相信,如今虽未见其面,仅听其理论言语,便觉得视野之开阔千载少有,不能一见,实乃平生憾事。”
卓敬点了点头替姜星火答复道:
“我会转达给国师的,国师或许稍后便会登门拜访。”
远处老僧入定的姚广孝睁开了眼,神色平静地望着这里。
结果没什么太大意外,在他们的分析里,第一场卓敬赢得概率本来就大,只要能撑过前面的试探和较量,在合适的时机放出姜星火的准备好的杀招,那基本就是稳赢的。
他身边的张宇初拿着茶杯想喝,又怕待会上去尿急,一副想喝又不想喝的样子来回移动茶杯,无聊问道。
“你猜他们接下来派高逊志还是曹端挑擂?”
按照擂台赛的规则,不是三局两胜,而是挑战方的三人需要一座擂台一座擂台挑过去才算赢,相当于接力赛,既有可能一个人直接通关,也有可能挑战方的三个人全都栽在了第一座擂台上。
当然了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发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挑战方和守擂方的水平基本上是差距不大的,这就意味着一挑二都很难成功。
譬如汪与立虽然败给了卓敬,但卓敬的杀招被逼了出来,体力、脑力也同样被极大消耗了,那么接下来的挑战者,只需要规避掉卓敬的杀招,从另一个不相干的角度切入,获胜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辩经相当于回合制卡牌solo赛,是一招定胜负的游戏也是容错率极低的游戏,水平相近的两人,一旦在身体和精神状态上出现差距,或者储备的底牌上出现差距,另一方很容易把这微小的优势转化为胜势,从而获胜。
“高逊志。”
“为何?”张宇初有些诧异,随后细细分析道。
“按理说高逊志应该是强于曹端的,那也就意味着能与你较量的,也只有高逊志。眼下对方又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定是以保存高逊志的体力、脑力优先的,否则先派高逊志上来,即便赢了卓敬,甚至说他拼尽全力运气又足够好赢了我,到最后也一定会倒在你面前,那时候一个较弱的曹端,岂不是白送?他们这么排列,就输定了.”
“故此,不如让更年轻体力更好的曹端去吸取汪与立的经验教训,尝试先赢卓敬,然后通过熬时间的方式,把我的体力和脑力消耗到枯竭的状态,给高逊志战胜我做铺垫。如此一来,高逊志才可能先赢我,然后与你决战,只有这种方法是他们有可能赢的。”
“天师,你说的都对。”
姚广孝安静地听完了张宇初的分析,点点头道。
“所以?”
“但是你的前提就错了,谁告诉你,高逊志比曹端要强?”
姚广孝从大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了张宇初。
龙虎山大真人看后,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遥望着前方,果然,随着一阵惊呼声过后,高逊志站了起来。
汪与立彻底坚持不住,在给高逊志讲了自己所有想法后,被抬下去到阴凉地方喝绿豆汤了。
而正如张天师的那般分析,在场的很多人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判断,那就是挑战方如果想赢,胜率最高的方案,就是派曹端上去。
这个分析,不可能高逊志分析不出来,而他自己上去,只代表了一种可能。
——他认为曹端比自己更强。
故此,当转过弯来后,现场的哗然声如同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本来有些沮丧的观众们,开始极大地期待起了接下来的强强对决。
与第一场擂台赛的你来我往不同,大部分人都意识到,高逊志接下来的节奏,可能会很快。
毫无试探见面决胜负的那种。
因为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
——————
下关码头,李景隆等大船彻底靠到码头上后,缓步走下梯子,与宋礼和几位侯爵寒暄。
“姜星火呢?”
宋礼刚刚张口想要作答,极远处却忽然传来两声响动,紧接着城中某处黑烟腾空而起。
“这是?”
宋礼心头一跳,面上佯装无事,胡乱编了个理由说道:“曹国公无需担忧,这是在北面的校场在实验新式武器。”
在军事方面,李景隆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量黑火药爆炸所造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新式武器,但当着日本使团的面,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随后,宋礼把话题扯了回来:“国师会亲自来接您,您且在码头稍歇片刻。”
李景隆有很多话要跟姜星火说,此时自无不可,便真的在码头临时搭起来的彩棚中喝茶休息起来了。
反正大明使团和日本使团的成员和货物都很多,下人、卸货,都要好长一阵子,皇帝和重臣们都不在,李景隆干脆也不急着走了。
待李景隆喝了两杯茶,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侧过身去,只见数匹骏马从远处奔驰而至,片刻间便来到他的跟前。
“吁”数匹骏马齐刷刷停住,下来几名甲士打了个前站。
而后,一匹明显速度落后一截的小灰马“哒哒哒”地赶了过来。
从上面跳下来的,正是姜星火。
李景隆打开了他的折扇,微笑道:
“姜郎,许久不见。”
“九江兄,确实许久未见了。”
姜星火走过来打量着他,随口解释道。
“本来说早点来接你的,路上出了点小事情,如今已经处理好了。”
李景隆引着他到码头的偏僻处,用扇子遮住嘴巴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姜星火与他解释了一番,当听到现场暴昭手下的刺客一共伤亡九十八人的时候,李景隆忽然“啪”地一声收起折扇,用力地敲了敲脑袋。
“不对!”
李景隆凝声说道。
“哪里不对?是因为没抓到暴昭吗?”姜星火也蹙紧了眉头,他本来就是等这件事处理完,才来接李景隆的,既然早就答应了李景隆他自然不可能食言而肥,辩经他布置好后都放下了。
可如今听李景隆的话,似乎刺杀案并未结束。
“不是。”
李景隆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在脑袋上,似乎在仔细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李景隆拉住姜星火的胳膊,迫切道。
“姜郎,你知道我统兵,是会把信息精确到百户甚至总旗的,如果有条件,甚至会精确到个人。”
“我知道。”姜星火点点头。
“陛下渡江前,伪帝建文让我负责组织城北防线,那时候暴昭手下的从真定大营带来的劲卒,我记得很清楚,绝对不止这些人。”
“那有多少人?”
李景隆笃定道:“一百七十七个,算上有人脱离暴昭,这个数字也说不过去,那都是他转战千里带出来的兵。”
“你的意思是,暴昭手里还有几十人?”
“是,我绝不会记错,其中某些人的名字、籍贯我都还记得。”
“几十人能干嘛?陛下如今身边守卫如此森严,就是几百人上千人都未必能刺王杀驾。”
“暴昭狡猾,不可不防。”
李景隆说道:“他一定会想办法混进来的。”
姜星火在原地踱步:“谷王谋反案后,锦衣卫刚刚被大换血,里面都是燕军旧部,大部分做到脸熟是没问题的,暴昭怎么混?”
忽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姜星火和李景隆几乎同时想到了答案。
“如果有一种情况,能遮挡住面部呢?”
“非止如此!”
李景隆急促说道:“燕军有很多河北的降兵降将,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知道,给我介绍过内部的派系。”
“对,他们也是河北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