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从廊道中踱步出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问道:“可是来看孔公的?”
“是,在下曹端。”
曹端勉强把心思从小册子的内容中抽离出来,拱手道。
“且随我来吧。”
老王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曹端往走廊深处走去,曹端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另一扇铁门前。
在前面引路的老王忽然停住脚步,伸手指向了铁门。
“喏,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他打开门,回过头来对曹端道。
“多谢。”曹端点头致谢后,就迈步朝那铁门后面走去。
在他进入门后之际,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顿时扑鼻而至,曹端皱了皱眉头,抬眼看了过去,只见这处监区是向阳面,光线倒是不错,但牢房条件却说不上好。
“孔公就是在这种地方被关押的吗?”
曹端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孔希路作为衍圣公南宗的后人,家世显赫,从小受尽荣宠,何时吃过这种苦头?可如今却落得和诏狱里的囚犯为伍,前后境遇简直是云泥之别。
曹端的脑海里终于暂时忘掉了那本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小册子,浮现出了待会儿他见到孔希路时的场景。
或许一个被折磨的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老人会出现他的面前,而自己要以极诚恳的姿态,代表天下士子,去探望他,去想办法拯救他。
“咳咳.咳咳咳.”
才刚走到两侧牢房的走廊中段,曹端还未站稳脚跟,就听见从左侧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那咳嗽声沙哑而又苍凉,让人闻之动容。
循着咳嗽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污浊、衣衫破旧的老人半靠在稻草堆边缘,身上依稀可见刚愈合的青紫色伤痕,显然是受过刑的。
此刻,老人低垂着头,用双臂撑着膝盖,竭力止住咳嗽。
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在压抑了,但由于喉咙太干,所以仍然不可避免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曹端觉得鼻头猛的一酸,险些流出泪来,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曹端缓慢地移步,来到这名犯人的旁边,看着这位昔日尊贵的老者,轻唤道:“我来了。”
那人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抬起头来。
借助小窗透过来的日光,曹端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的额头布满了褶皱,双目浑浊无神,脸颊凹陷,嘴唇发紫,整张脸像是枯萎的树皮一般。
这位老人也曾意气风发,更曾独步天下。
“是我来晚了,害您遭罪。”
曹端哽咽着说道,话音未落,一滴泪就流了下来,泪水随后再也止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曹端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复杂的情绪,既感慨万千,又痛心不已。
看到曹端脸上滑落的泪水,黄信的心头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黄信努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虽然他当了很多年的官,有很多的门生故吏,但黄信很确信,他认识的人里面并不包括这个黑瘦的高个青年。
“你是?”
“我叫曹端,或许孔公您不认识我,但.”
“咳咳,等等。”
黄信沉默了片刻。
“你可能认错人了。”
曹端的眼泪悬在了眼睑上,半晌没落下来。
“孔公在右边,你得再往里走。”
“哦,好,好好.”
曹端忙不迭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继续往前走去,另一侧传来了李至刚的嘲笑。
“我都说了中午的菜咸,要多来一勺子米饭,你偏不信,怎么?你们这些做御史的就信不得别人的话?”
“咳咳咳”
曹端在两个牢房间止住了脚步,重新酝酿了一下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左侧的牢房前面,他的腰背挺拔笔直,就像一杆标枪似的。
牢房的环境比较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气息,仔细观察还可以看到牢房天花板上的青藓,在靠近牢床的一角摆放着一张木桌,小窗的光线正好投射在桌上,而木桌前一个人影则低头坐在小凳子上几乎蜷缩成一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但背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孔公。”曹端低声呼唤道。
听到声音,木桌前蜷缩的人影微微颤抖了一下,旋即缓缓扭起头来,露出了一张布满兴奋和疲惫的脸庞。
是的,兴奋和疲惫同时出现在了孔希路的脸上。
“或许孔公是在硬扛着疲倦,咬牙坚持着,看到我的到来才如此兴奋吧?”曹端如此想着。
曹端实在是哭不出来了,只好作悲愤痛心状,说道:“孔公您您这是受了怎样的委屈啊?”
但孔希路的下一句话却让曹端愣在了原地。
“有事说事,忙着呢。”
曹端把辩经擂台赛的原委说了一遍,说自己代表天下儒生士子,来诏狱探望他,要营救他出去。
听完曹端的诉求后,孔希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在诏狱里无人打扰,可以专心研究新的格物之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总之,我是不会出去的。”
“怎么会呢?”曹端急了,“莫不是他们不打算让您出去?逼迫您这么说的?”
孔希路蹙眉呵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面对曹端这个打扰了自己研究的陌生人,孔希路没兴趣向他从头到尾地费劲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时间非常宝贵,宝贵到废寝忘食地把每分每秒,都以某种高度亢奋的状态来持续投入到了研究当中,根本在这跟曹端耽误不起。
“行了!”孔希路粗暴地将曹端的话打断,“你走吧,我说了,我在这里呆着挺好的。”
曹端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临行前,曹端深深地看了一眼孔希路,他不认得桌上的水晶显微镜,也不懂到底是怎样的格物之道,会让孔希路这般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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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头老王打开最外面的大门,曹端沮丧地走出了诏狱的这片监区。
从满怀希望到失望而归,只用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他营救孔希路的任务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失败,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历经千难万险进入了诏狱,见到了孔希路,可对方却压根不配合他,更不想出狱。
这让曹端感到极为费解。
曹端想不通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他所知的一切,孔希路被邀请来国子监讲学,然后被锦衣卫强行抓捕关押进了诏狱,按理说作为阶下囚应该很想出狱才对的啊?怎么可能安逸地待在这里。
而且在曹端看来,孔希路应该很渴望出去,毕竟南孔的家业还需要孔希路来支撑,若是孔希路出了什么事,恐怕南孔也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失去现在的地位,然而事与愿违,孔希路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不管怎样,曹端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但曹端的内心里,却隐藏着深深的遗憾与惆怅,因为这一次来诏狱,曹端是抱着某种近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的,而且他也做好了被关押或是更加严重后果的准备。
而如今这个结果让曹端有种白跑一趟的感觉。
“唉罢了。”
曹端暗自苦笑一声,便迈步准备朝着诏狱外面走去。
来时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不知道去了哪里,曹端唤了几声没人应,便自己凭借着方向感,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