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苍穹门。
一名穿着明黄色长衫,书生打扮模样的儒雅青年轻盈打开了折扇,卷动茶盏内升腾而起的热气,两根手指轻捏住了一颗黑子,落在了错杂纷乱的棋盘上。
“你快输了,二当家。”这黄衫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苍穹门的五当家朱楷,他善于易容,似乎每次出场都形象皆不同。
天下江湖间,有人唤他千面,有人称之无面,更有甚者见不惯他这般虚虚实实的作态,直接用‘戏子’二字来称呼。
人生如戏,人生如棋,管他妈的,去他妈的。
这就是朱楷的回答,他一直在演戏,也在下棋,有输也有赢,但总能在棋盘上压过他一筹的人似乎一直以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面前的苍穹门二当家,周潜龙
周潜龙,原名周易,他也在下棋,却是下了一手好烂好烂的残棋。
能赢过这位苍穹门的智囊,似乎对朱楷来说十分难得,他嘴角带笑,折扇嗡动,说:“我始终不明白二当家你为什么要改这么个名字,周易,周易,六十四卦之乾,上三龙,下三龙,上下一共六龙,怎么偏偏取了最末的潜龙,潜龙…勿用。”
周潜龙沉默,鼻翼间轻呼了一口气,他执的是白子,一子落下,柳岸生花。
“站得越高,摔得越惨。我的确可以有很多的选择,不论是上三龙的跃飞亢,还是下三龙的另外两个见和惕。可我之所以选了潜龙这二字,无非是因为一句话。”
朱楷见到周潜龙那一字落下,面色大变,慌忙取子,试图拦下那在不经意间盛开的柳暗花明,浮萍殃池。
“什么话?”他问,折扇闭合,鼻尖冒汗。
“你觉得你是龙,可你却在田间游。那你就不是龙,就是一条漂亮些的黄泥鳅。”
周潜龙眯起了眼睛,落子,琳琅满目的黑白交错间,一盘被他亲手下死了的残棋又多了一股勃勃生机。
“人生如戏,人生如棋。真的吗?人生…总是充满了意外,可不是戏子手里的剧本,一成不变的啊…”
周潜龙笑了笑,脸上的那道伤疤显得更加醒目,他捧住了冬雪初晴时候从山涧采下的新茶,闻了一口上头的香气,眉眼翻动,落在了朱楷死灰一片的脸上:“你这张脸好像是真的。抱歉了五当家,你的角色太多,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朱楷听言,一阵白一阵青,他自称雁王,仰慕朱棣,改名为楷,也觉得自己是皇家血脉的旁支,也当自己是条择日登天的潜龙。
可是,在周潜龙的面前,他的百般心思似乎早就被看破了,不过是条在田间吃土爬行,仰望高空的泥鳅,漂亮的黄泥鳅。
朱楷沉住了气,也吐出了一口浊气,指尖的黑子冲入落回到了子匣内,道:“二当家不愧是二当家,我输了。”
周潜龙又看了朱楷一眼,道:“你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有气度的输家。”
“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我总是输。”朱楷收起了折扇,拂动膝盖上的衣袍下摆,将残局上面的黑白二子,一颗颗全部收了起来,道:“我总会赢一次的,先走的黑子不行,那就选白子。”
“或许吧。”周潜龙依然是笑,垂落的发梢被风带着吹到了一边,他看了看房檐下滴落融化的积雪,负手转身离开。
坚硬的地面传来了他踩踏地面的声响,同时还有一句隐隐带着讽刺和提醒的感慨:“如果人从未见过光明,白天也可能是黑色的。”
朱楷摇了摇头,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自语道:“除非那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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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申觉得天黑了,天应该快黑了。
他受不了太寒冷的天气,在徐州城的百姓感慨大雪丰年的时候,唐申总是皱起了眉,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弱了,雪景确实很美,但对他来说,雪化了也会很冷。
但当唐申推开房门的时候,刺眼的晨光却差点逼得他退回了屋子里。
“啧…”唐申啧了啧嘴角,披上了厚厚的绒衣,迈着步子在院落里行走,踱步,墙角的几支腊梅花开了没几天就被冻死了,来不及观赏。
昔年的苍王,恶名天下满盈贯的苍穹门门主,在最是无情的时光更迭下竟也和俗世一般的空巢老人一般。
恰在此时,一只雄赳赳的飞鹰落在了了他的肩头,宽大的羽翼抖落了高天苍穹上附着的冰花,嘴里衔着一只灰色的野兔。
它是苍王唐申养的鹰,可以叫苍鹰,也是老鹰。
唐申伸手,冰凉的指尖拂过这只鹰的头顶,接过了它叼来的猎物,叹了口气说:“鹰老了,叫老鹰,人老了,叫老人。我活得还不如你这扁毛畜生。”
老鹰回头看他,歪过了头,它听不懂人话,却懂得情绪。
它知道,唐申的情绪是这些年里最低落的时候。
“滚吧,去你改回的苍天碧空上去,别他妈回来了。”唐申抖了抖胳膊,一团子气劲掀开了满院的尘埃,惊走了老鹰。
在这时,府苑的大门也被两个脸上带着青涩的门众推了开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门主…有个后辈找你。”
唐申拎着那只灰色野兔,想扔却又舍不得,头也不抬的说了句:“让那小子进来吧。”
“哎,知道了。”门众点头,跑出去没一会儿后,就又有另外一串坚实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唐申叔父,侄儿来见您了。”硬朗的声音响起,一脸风尘仆仆的唐啸双手抱拳叩首。
唐申点了点头,走到了院落里的凉亭里,裹着衣服坐了下来,说:“来,说会儿话,别傻站着了。”
唐啸闻言走了过去,在四方青石台的对面坐下。
桌上没有茶,没有棋,没有书画,因为唐申本就不是那么懂风雅的人物,只有那被老鹰掐断了脖子断气的死兔子。
唐啸看着这只死兔子,嘴角有些僵硬,笑了笑说:“叔父还是好身手,不减当年之勇。”
“放你妈的臭狗屁,当年勇?当年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爬出来呢。”唐申开始咳嗽,骂人也没当年的有力道,短短几句话都好似已经费尽了力气。
“说吧,不好好在兰陵呆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不想呆了。”唐啸深吸了口气,喉结和胸腔一起起伏,说:“叔父,我也是唐家人,为什么我就不能是那个少当家?”
唐申意外的看了唐啸一眼,看得又仔细又认真,看得比睡女人时候盯着女人奶子瞧的时候还用心,像是见了鬼:“这不很明显么,你没那个命。”
“什么才算命?”
“命就是老子看你不顺眼,看那吴雨顺眼,这就叫命。”
唐申也觉得自己可能真他娘的老了,要换在以前,估计自己早就一巴掌拍过去,但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浑身乏力提不上干劲,会不会是中毒了?
想到这儿,唐申连连摇头,苍穹门这个土匪头子一当几十年,他这心眼比针尖还小,恨不得连菜都自己种,没人下得了毒。
“就因为他是蛟螭?”唐啸显得很不甘心,眉眼低垂,默默的来了一句:“恐怕就算叔父你等到死,也等不到他化龙的那一刻。”
“什么鸡巴蛟螭泥鳅,老子要是信那个,老子早就让人割了脑袋当夜壶了!”唐申烦躁了起来,同时也对唐啸越发失望,拍了拍桌子道:“命,是抢来的,不是讨来的。你信不信,就算没了我,那吴雨照样有能耐混得风生水起。能耐是天定的,有多少本事吃多少饭,你不甘心,你不甘心就去努力,光他娘的嫉妒来我这里撬锄头有个屁卵子用,混账东西!”
他终于还是一巴掌打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打在了唐啸的脸上,留下一个红通通的手掌印。
唐啸没躲,受了这么一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说:“叔父是说我没那个天分?”
“你有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唐申冷笑了一声,准备起身,张口吐了口浓痰落在了积雪上,道:“这天底下就是你这种做不出馒头偷馒头的人太多了,才他娘的一直都是一团子乱糟!”
“叔父。”唐啸喊住了唐申,声音一下子沉进了水里。
“还有什么事…”
唐申转身,眼前闪过了一道寒光,唐啸的袖袍里出现了一柄寸长的匕首朝他咽喉处抹了过来。
“还算有点骨气。”唐申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一缕气机从他的袖袍绒衣下开始翻腾,地上的一枚石子在嗡动,弹起,打在了唐啸的手腕上。
匕首落地,唐申一把将其捞起,同时一脚踢在了唐啸的胸口。
唐啸顿时脸色一闷,向后瘫坐在了凉亭靠座上,吐出了三口灼血。
“说了你没天分,却还不信。唐家没几个活人了,小一辈的就你一个。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一定弄死你。”唐申还在咳嗽,走的时候随手把台面上的死兔子砸在了唐啸的脸上,
“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唐申感慨了一句,顿了顿,又补充道:“实在不行,孙子也好啊。”
雪后的晴空,苍鹰飞落,落在了唐申的肩头。
“啧…你动作轻点,每次都这样,老子的肩膀都要被你抓烂了。”唐申埋怨了一句,伸手去触碰这只自小养大的老鹰的鹰喙,可才伸到一半,就浑身巨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摸向了自己干冷的嘴唇,指骨关节上陡然多出了一抹刺眼的猩红。
“怎么会这样?”
唐申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一把从后方刺来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腰窝,唐啸一脸的麻木茫然,机械般的拔出匕首,再重新刺入,一连重复了一十八次,这才仓皇后退,在匕首落地的铿锵响声中匆忙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