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自从销瘦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
欲识旧时云髻样,开奴床上镂金箱。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此时残灯尚明,于灯影之下,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高挂在梁,吓得魂不附体,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也不及披衣,赤身来救,即忙解中放下,四肢虽冷,胸额犹温。
乃与芳英大声呼唤,徐以姜汤灌进。
直至二更,方才苏醒,开眼一看,即转身向里。
月儿愈怒道:“汝以死吓我,我偏不怕。”
连叫取那皮鞭来,友梅微叹道:“死尚不惜,又何惧乎皮鞭?”
月儿虽说,见其肌肉皆伤,还不敢下手。
既而友梅长号一声,仍复晕去。
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多时而醒,乃泣道:“儿自幼虽蒙恩育,数年以来,所获金帛,亦足以偿母矣。薄命之躯,唯求速死,却又频频唤转,何必相苦如此那?”
月儿亦无可奈何,只得回嗔作喜,温言劝慰。
到了清晨,转觉身热如火,昏昏沉沉,口中呻吟不绝,进以茶汤,即时呕出,月儿自悔发怒之暴,心下着忙,于是延医看视,亲奉汤药。
将及半月,病虽稍可,奈容颜日渐□赢,月儿恐有不起,乃慰之道:“昨有人自姑苏来,言钱郎已脱桎梏,汝宜放宽心胸,以图相会,今后惟汝是依,吾不强汝。”
友梅闻说,信以为然,不觉心境顿舒,饮食稍进,又将半月,方得平愈如初。
且说钱塘门外,有一开盐肆的姓程,名必孚,表字信之,原系徽州府休宁县人氏,自祖上移居虎林,已五世矣,年方二十,家累千金,娶妻林氏,姿色平平,而妒悍异常。
必孚年少检,颇狎昵于花街柳巷。
一日偶至岳庙,闻人说道:“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淮扬名妓也。”
必孚闻之,心动神飞,即时过访。
时友梅病体已痊,丰艳如旧,闻有客来,即掩房深匿。
月儿出来接见,留坐待茶,必孚殷勤露其来意,月儿叹道:“只怕程君无缘。”
必孚愕然道:“小可但慕芳姿,不惜财帛,孰意老娘这般见弃,却是为何?”
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细细诉说。
必孚听了,怅然自失者久之,乃道:“既如此,某亦不敢相强,唯获一面,鄙愿足矣。”
月儿进内,曲劝至三,友梅闭了房门,终不肯出。
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月儿凝思良久道:“翌日午前,妾与之博弃于庑下,君听棋声,即悄然闯进,我便拥持于后,不容趋避,则足以饱君之目矣。”
必孚大喜,后谆谆然相约而别。
至次日饭后,友梅不知其故,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俄而程生自外趋入,友梅急欲避时,已被月儿双手推往,自面至足,被程生看个仔细。
因以挟持而见,变脸断红、泫然欲泪,其怨恨之容,转觉可怜。
此时程生,神情飘漾,顷刻难持,正欲向前作揖,友梅已用力挣脱,翩然而逝矣。
必孚莫能再睹,惘惘而归,怀念之殷,几忘寝食。
有汪生者,讳见昌,亦徽州郡籍人,入泮于钱塘,必孚之表叔也。
偶于途中相遇,汪生深详其销瘦,程以实告,且言姿色之美,目所未睹者。
汪生乃历举在杭名妓以拟之,皆曰非其伦。
时有薛素之者,名重东吴,汪生又举以为□,必孚摇首道:“亦不如也。”
汪生骇然道:“天下信有如此绝色,虽西子王嫱,不足数矣。然彼既有属意之人,吾侄作单相思,亦复何益?”
必罕道:“侄有别墅,在涌金门外,意欲图为侧室,不知久后如何?”
汪生道:“妇人水性,既归吾侄,凉无终拒之理。只恐赵鸨索价太高,吾当效张仪,为子作说客,可乎?”
必孚道:“倘获事成,侄以三十金为寿。”
汪生遂欣然别去。
逾数日,即诣张园,向月儿备述其意,月儿正萌脱卸之念,唯恐不成,止索银二百两。
汪生归告必孚,必罕欣然领诺,于是择吉成交。
至期,月儿谬谓友梅道:“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坐吃山空,终非久计,意欲返转姑苏,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吾闻关圣签,灵应如响,且去此不远,曷往诉诸?”
友梅不知是计,果即梳妆登轿,轿夫先已受嘱,遂由小路,直往涌金门别墅。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焚香燃烛以俟,更觅一能言孙妪,以便临时劝慰。俄而肩舆已至,友梅出轿进门,抬头一看,并非庙宇,只见烛火煌煌,大惊道:“尔等何人,辄敢哄我至此?”程生自内趋出,深深揖道:“多承尊堂厚情,已将娘子嫁于程某。岂娘子有所未知耶?”友梅大怒道:“妾自有夫,君岂无妇?若依旧送归则罢,否则吾以颈血溅尔之衣矣!”孙妪笑劝之道:“赵鸨不仁,岂能遂娘所欲?”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允与不允,悉凭主裁,倘有商议,不妨缓为之计,何必以彼为归,而视此如仇哉?”友梅沉吟了半晌,乃道:“既要留我在此,必须卧不同床,坐不同席,他日一遇钱郎,即便相从而去。计尔所费,加倍奉偿,并不许异言推阻。”必罕听其言辞刚劲,不能措语,惟鞠躬唯唯而已。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且又程生年甫妙龄,家非穷乏,乃立志不移,贞行皎皎,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何以加焉?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因防卫甚谨,兼以利刃刺于腰间,遂使必孚不能相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