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他什么话都不说,他只喊哥哥。
一如当年坠入冰窟的沈清轩,冲着推他下去的背影喊奶娘。
只是他的哥哥,当年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来救。而他却有。
他的哥哥终是打开了柴房的门,爬着将吓傻了的孩子拖出来,扑灭了他身上的火,一手搂着他爬到一边,兄弟两人便抱在一起,看着那柴房化为灰烬。
事后没有人知道这场火是为什么燃起,也没有人知道才十五岁的沈清轩怎么把沈祯从火场里拖了出来,沈清轩说不了话,沈祯则一提到火就打哆嗦,死活不说。
直到一天夜里,沈清轩迷蒙中醒来,黑暗中的床边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在寒气中瑟瑟发抖,光着脚丫踩在地上,怯生生的望着床榻上的兄长。
沈祯说:“哥哥,你不讨厌我了吗?”
沈清轩燃了烛火,看着他,也不知多久,才点了头。
往事至此俱消散。
沈清轩喝了一盏茶,又倒了一盏,沉默着,仰头喝下,才看向伊墨,笑:“很奇怪。我对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后来又对他好,心里却没有一点愧疚。我只觉得,我当初要杀他是应该的,后来不杀他,对他好,也是该的。从来没有一点愧疚感。你说奇怪不奇怪?”
伊墨摇了摇头:“不奇怪。”
沈清轩看着他。伊墨沉默了一会,道:“他是同情你的。”
沈清轩闻言想了想,“嗯”了一声赞同,又道:“如果我身体健全,他是不如我的,学业也好前程也罢,我定是胜他许多,或许到了今天,他是讨厌我的。”
伊墨说:“你倒是想得透彻。”又说:“不过所言不虚。”随后伊墨又讲了一个小故事,也是一对兄弟,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不差,弟弟小哥哥两岁,也是妾室所生。
哥哥早慧,天资聪颖,事事都强他一筹,家中长辈时常拿兄弟二人一起评论,都说弟弟蠢笨,哥哥优秀。
这话说得多了,弟弟心里就结了怨,恨上了哥哥,整个童年都阴郁着,没有一点快乐,因为好东西都是哥哥的,他的都是哥哥捡剩下的。
后来父亲死了,弟弟登时和哥哥分了家,两人再不来往。
之后哥哥入仕,如鱼得水,大富大贵,弟弟则平庸的做了个行脚商人,饮风食露,辛苦度日。
直到二十年后,哥哥仕途上走错一步,被剥了官职,打回原籍。
弟弟也在多年辛苦后有了自己的商号,颇有资产。
哥哥无处可去,就来投靠弟弟。
兄弟数十年再见,弟弟衣着光鲜,满面红光,哥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且染了重病。
伊墨讲到这里停下,问沈清轩:“你说他们兄弟会如何?”
沈清轩想了想,笑道:“弟弟自然是接纳了哥哥,给他好吃好穿,医了他的病,真正开始手足之情。”
伊墨点头:“没错。”
“我若是弟弟,我也会这么做。”沈清轩说:“还有什么,比看到曾经高不可攀的人匍匐在自己脚下,接受自己施舍而来的大快人心呢?”
伊墨闻言看了看他,思索着,而后道:“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你终究是差了一点。”伊墨缓缓道:“他们虽有间隙,却到底是亲兄弟,骨子里的血脉相连。所以弟弟接纳哥哥,善待他,并非完全因为报复。而是因为,当弟弟看到哥哥落魄的样子,首先想到的是他自己。他也曾卑微过,被歧视过,他知道其间辛苦。当时隔多年,兄弟二人相见,那一刻,并非施与舍的关系。而是他们之间,终于平等了,可以撇开一切外力干扰,重拾手足之情。”
伊墨说:“沈清轩,你害沈祯,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受害者,而沈祯是整场事件的得益人。你不放过他,理所应当,不需要愧疚。后来你救他,疼惜他,也是因为你终究让他九死一生,体味到你受的苦楚。你们终是扯平了,更不需要愧疚。”
伊墨说:“我说的可对?”
沈清轩无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点了点头,笑叹:“对的。”略顿,又道:“其实沈祯从来不问我以前为什么讨厌他,或许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说而已……这一点跟我一样。”
沈清轩想,到底是兄弟。
即使不清楚的点出来,也知道这件事一旦捅破,后果可能是不可预料的。
他们不能说,不能问。
因为沈家是他们生长的地方,即使有再多不好。
那些不好,也抵不过那些让他们眷恋的好。
没有人忍心,真正的将这个家毁掉。
所以那些不好,也只能藏着掩着,死死压着。
任时光蹉跎,光阴磨砺,最后腐化成肉里的一根烂刺。
也许会有什么机缘,让这根烂掉的刺被拔出来,化成尘埃,让伤处重新长出肉芽,愈合它。
沈清轩推了自己椅子过去,牵了伊墨的手,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牵着。
十指相扣,静寂无声。
仿佛这样牵着,要走到时光的尽头去。
屋外阳光遍地,照在未融化的雪上,一片耀目。
沈清轩说:“何其有幸。”
而后不再出声。
他不说完,伊墨也知。
那句话是——何其有幸,让我遇上你。
许是阳光太好的缘故,伊墨就让他牵着手,并肩看着窗外景色,不曾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