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大公子挨了打,却没有人知道老爷为什么要打他。
沈母早知这个消息,却不想他竟被打成那样,背上血肉粘了绢布,剥都剥不下来。
沈夫人坐在房里,自审这漫长一生,相夫教子,不曾有丝毫过错,儿子曾经性情孤僻过,她未免落人口舌,同意他去山中居住,母子分离多年。
好不容易回来,却挨了这顿毒打。
打前没有一句道理,打完也没有一句解释,让她如何不气。
她本来就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从沈清轩房里回来,召了丫鬟,伺候着换下身上素淡衣裙,穿上华服,逢大礼祭祀时才佩戴的首饰也一并取出,慎重戴好,才去了书房,恭恭敬敬对着沈老爷行了妻礼,而后跪下,一言不发。
沈老爷原就劳神,心里郁了气,此时见妻子进来,虽没有开口兴师问罪,却跟儿子一模一样,往下一跪,什么都不用说,无声的逼他。
沈老爷起身走到她面前,指着这少年夫妻一路过来的女人,怒极反笑:“他说性子随我,原来是诳我。你们母子,才是真正一模一样。都赶着今日来逼我了。”
沈夫人抬了头:“老爷是一家之主,谁敢逼迫。养儿不教,是母亲失责,清轩已挨了打,做母亲的,自然也不能免过。”说的虽是缓慢,却言辞铮铮,自有一番执拗傲骨。
这还是成婚这么多年来,沈老爷第一次被她发难问责,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瞪着眼,沈老爷说:“你说什么胡话!”
“没有说胡话。”沈夫人扬起尖尖的保养适宜的雪白下颌,冷笑道:“不过是来领家法。”
沈老爷一跺脚,“好得很!”拿起那沾了血迹的墨黑板尺,作势要打。
沈夫人却取出一张纸:“打完后请老爷签字画押。”
“那是什么?”沈老爷察觉不对,稍微冷静下来。
“休书。”沈夫人将纸张铺开,展与地上,“为妻不贤,教子无方,今日自领家法,甘愿被休,逐出沈家。”
沈老爷一口气哽在嗓子里上不来,脸上憋得通红,墨尺掉在地上,哐当一声。
沈夫人也是气极,提起音量,朗声重复了一遍:“请老爷责罚!”语音干脆,气魄隐现。
那一声是带了决绝的,沈老爷被吓到,嗓子里哽住的那口气倒是顺过来,看她半晌,终是叹了一声,走过去蹲下身道:“你心里委屈,我知道。”
沈夫人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显然余怒未消。
沈老爷扶着她的肩,笑了一声:“多少年夫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和我置气,何必?”
沈夫人也不相让,硬声道:“也是,多少年夫妻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打我了?”
沈老爷啼笑皆非,摇摇头,“罢了,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这事你也是必须知道的……只是你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知道了,恐怕下手比我还要狠呢……”
沈夫人也是聪明人,只需一想就知这话里有话,只是不敢置信,“是轩儿?”
“起来吧……”扶着妻子起身,夫妻俩走到桌前坐下,沈老爷道:“你先喝点水,我慢慢说给你听……”
不过一个时辰,沈夫人走出书房,回了自己屋里,面色肃冷,隐约可见怒气。
第二日清晨,丫头赶去沈清轩的南院里传话:夫人请大少爷说话。
沈清轩此时正趴在床上,郎中刚给他换完药,裹了白布修养,听的丫鬟传讯,沈清轩睁开眼来,直勾勾的望着玉枕边的雕花,心叹一声这皮肉之苦又要受了,唉,好歹让他休养几天不是?
怎么说,他都是个孱弱书生呢。
起身穿好衣裳,沈清轩被丫头们扶着,赶往母亲房里。
脊背的疼痛让他一路上也不知流了多少汗,汗又湿了伤口,重新流出血染红了白布,等行至母亲院中,浅蓝外袍也已被红色印透。
丫头们扶着他,等沈清轩在沈夫人面前跪下时,才一声惊呼,指着他的背部:“少爷,伤口又流血了!”
沈母走过去看了一眼,自然心疼,心疼之外却是更多怒气,屏退下人,沈母坐回椅上,一字一句问:“你爹说的可是真的,有没有冤枉了你?”
沈清轩沉默了一下,答道:“孩儿没有冤屈。”
“这么说,你是认了?”
“是。”
“伤风败俗!”沈夫人拧起眉,恨恨斥道:“辱没家风!”
沈清轩跪在那,神情从容的道:“是。”
沈夫人被他这副模样气摔了茶盏,“你改不改?!”
沈清轩不答。
“你若改了,我尚可既往不咎,明日给你定门亲事,往后你就在家中打理家业,与妻子好生相处,生下一儿半女……”
“娘。”沈清轩截断她的话,言辞也冷冽几分:“不改又如何?”
“你若死不悔改,我就将你逐出家门,从今往后,沈家再无长子!”
“娘亲虽有巾帼之风,沈家如今主事却是儿子,这件事连父亲也未有驱逐的念头,娘亲一介女流,嫁夫从夫,夫死从子,如何有这种违逆念头来?!”沈清轩抬起眼,一字一句狠声道:“莫非当父亲死了么!”
沈夫人僵在原地,怒喝一声:“逆子!”
沈清轩望着她,顷刻后突地笑了起来:“孩儿不孝,请娘亲责罚。”
“好,”沈母捂着胸口,“我赶不得你,尚可打得你。今日我便打死了你,来日我自向沈家祖宗请罪!”言毕唤来奴仆,持了棍杖进来,看着跪在那处的儿子,又问一句:“打死,还是改了?”
“娘亲怎会不知,”沈清轩头也不抬,干脆道:“孩儿已经是死了多少回的人了,岂会怕死?”
沈母也笑了,向来高贵的脸上终是扭曲几分,“好,好得很。我当真福厚,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一声令下,那仆人不敢违抗,实木棍杖狠狠落下。
沈清轩闭眼跪着,十杖过后终是撑不住,被打的屈下身来,双手撑着地,牙根都咬出了血。
也不觉凄惨,只想着这是该受的,就生生受了。
只是胸口郁结了一口气,这口气在对上父亲时并无感觉,对上母亲时,这口气就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窜到胸口上,明知道母亲性情,只可软磨,不能硬顶,却也压不下这口气,终是顶了上去,硬碰硬,非要撞个玉石俱焚。
既然顶上了,就只能顶下去,沈清轩明白的很,对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只有顶到极致了,才会有人肯服输。
他就是要她输上一回,他就是要她认输,他就是要她承认,这一生尚有污迹,并非事事圆满。
并非不敬母亲,而是太敬,敬到心生怨怼,也只能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发泄出来。
二十脊杖过后,沈清轩趴在地上,隐约听到一声门响,屋门被人自外推开,光线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