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到十分钟,高阳就姗姗来迟。
我怀疑他是不是摔了个狗吃屎,反正身上泥点不少,甚至还提了大袋蔬菜,像刚从农产品市场赶集回来似的。
我们一行三人就这么看着他从通道入口慢慢走来,穿过人群。
实在是慢,因为每碰到一个医院里的人员,他都要慷慨地赠上一袋菜。
我寻思都是些大城市里的务工人员,工资都不低,咋整得跟没吃过菜似的。
接着又听到窃窃私语,“高科长从乡下带来的菜真的好啊,新鲜,无污染,味道还好。”
“是啊是啊,前几天我那从来不吃蔬菜的挑食鬼都吃了大半碗,乡下原滋原味的时令蔬菜果然不一样。”
终于走到自己的科室前,看到门前站着的我们三人,高阳愣了愣,我隐约看到他嘴角抽了抽,当他视线掠过我右手边的母亲时,我总感觉到一丝不自然。
当然,我们本来就不熟,或者说,我和他不熟。
好一会儿,高阳才打开门,邀请我们进去,接着叫来护士把菜拿走。
母亲甚至说“啥菜啊,看样子挺畅销,给我也来一袋呗。”
哪知高阳一改先前的慷慨,止不住地说“算了算了,他们凑热闹就算了,你也来。”
母亲笑笑,撩了撩头发,她今天真的很不一样。
接下来自然是一系列的例检,没什么插曲,只不过高阳止不住地惊叹我恢复得很好。
事毕,高阳谈道,“准备过年了,有何打算?”
“就这样呗,”母亲说。
“这是小远的女友吧?”高阳看向学姐。
“嗯,高医生好,”学姐微笑。
“那先这样,我待会还有事。小远恢复得没问题,不过平常还是得保持锻炼,毕竟受过伤,稍有松懈,可能又会出现问题。”
“好,那你忙。”
置办年货本是个繁琐的过程。毕竟我那混蛋老爹虽然三天两头不见人,但过年总得管他一口饭。不管咋个说,血液上的联系还是亲密的。
虽然住在这么个小洋房,但其实过去很长时间都是在村里过年,毕竟四老都在,团圆热闹。
但自从两人分房睡,又离了婚,渐渐地,母亲开始排斥回家。
因为只要回家过年,外公外婆难免也要邀请爷爷奶奶,两家毕竟已经断了这层联系,又聚在一起,难免尴尬。
除夕当晚,终于见到了我那犀利哥般的老爹。
鬼知道他胡子多久没刮了,一大团一大团地粘结在下巴上。
头发跟个鸡窝般,但好歹是洗了,不然指不定散发什么异味。
身上的衣服,如我所料,破烂得我已经认不出来。
他其实衣服不多,来来去去就那几套,我都知道。
这顿饭吃得沉默寡言,我和母亲都难得地没有说话。父亲横亘在我俩之间,像个局外人般,又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其实我也不懂该如何看待他俩如今的关系。既然要断,又把父亲留在家里。
既然留,又为何要断。而如今,我对母亲的情感也古怪得自己也捉摸不透,这些东西越想,越令我不想想。
吃到半途,父亲开口了,“这个学期,学习还可以吧?”
我点点头,说“挺好”。
“也是,你妈是个高材生,有她辅导你,我也放心。”
没能多聊,话题就在这终止。
吃完,摇摇晃晃地,他竟没出去。母亲在收拾碗筷,他竟抢过说“我来”。
这无疑让我和母亲都一愣,彼此看了眼。
母亲抿抿嘴,到底还是让给了父亲。
于是我们娘俩就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母亲今晚一身居家服饰,上身深绿色线衫,下身一条黑色修身牛仔裤,曲线玲珑,脑后的发髻像花一样,几缕探头探脑的发梢让我有些心痒痒。
或许是为了迎接新年,还化了点淡妆。
她底子本来就好,稍加点缀,便已无比动人。
看着她粉扑扑的脸蛋,细密纤长的睫毛,挺翘多肉的琼鼻,还有嫣红的小嘴,我感觉身子骨愈发僵硬。
好一阵,父亲出来了。他径直地朝我们娘俩走来,这让我心里一阵打鼓。
余光中,女警搁在大腿间的小手也握了握。
然后,父亲说,“丹烟,咱们谈谈?”
母亲没理他。
于是他就这么站着,但可能考虑到我在旁边,没过一会儿,她抬起头,似乎有些不耐烦,“谈什么?”
“我俩好久没说话了,能谈的东西很多。”法令纹在父亲的脸上涌动着。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母亲的视线重新回到电视上。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走上了二楼,“我在房间等你。”
我用余光看着父亲消失在二楼口子,然后目光便挪回到电视上,但显然我已经开始心不在焉了。
许久,似有一声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叹息,母亲起身,走向了二楼。
我也不清楚过去了多久,总之电视里的节目换了一个又一个,我起身,走上了二楼。
通往主卧的过程,无疑有些漫长,我的心一直在打鼓。
通道里很黑,只有从主卧门缝透出来的一点光亮。
然后,我就听到了……
“都这么久了。”低沉的声音,无疑来自父亲。说着,他叹了口气。
“你以为我在跟你怄气?”母亲的声音,很近,像是贴在门边。
“可不是吗?”
“呵……”我能想象母亲挺胸撇嘴的样子。
“来嘛来嘛,反正咱俩都知道那事不是真的,就做个样子。”
“撒开!”不耐的。
似是响起了脚步声,有些紊乱。
“你到底啥意思嘛?”
没有母亲的声音,倒是一连串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我只得飞也似地跑进了自己房间。
几乎在我进房的那一刻,主卧响起了开门声,然后是几道脚步声,伴随门“碰”地一声关上,逐渐加快,到最大时,又逐渐减小,然后是一连串的“踏踏踏”,越来越隐约。
好半晌,我才下楼,在此之前,我自然看了下主卧,灯依然亮着,只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但答案肯定是有的。
母亲坐在沙发上,春晚已经进行到快结束,即将迎来跨年一刻。
我走过去,许是听到脚步声,母亲扭头过来看我一眼。眸子淡淡的,我读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
莫名其妙地,我有些忐忑,步伐变得艰难起来,但我还是咬牙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妈,”我轻声叫了下。
“嗯,”她没回头,但声音也很轻。
不知什么时候,鬼使神差地,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僵了一下,没任何动作。我便将她握得更紧。第一次,我可以这般肆意妄为地体验她的温度,和她的细嫩、柔软。
这时,壁上的钟声响了,电视里也响起了欢呼。看着那群五颜六色、形形色色的人围坐一团,像进行着某种仪式。
我清楚,这意味着,2018年来了。
新年第一天,不是别的,而是乘车赶往乡下。在下楼前,母亲贴着主卧杵了杵,但到底是没喊上父亲一起。
昨晚下了雪,现在街上已经白茫茫一片。
车是从沈夜卿那借来的,考虑到开警车下乡太招摇了。
母亲终于换上了自己的羽绒服,白色。
这套衣服也有些历史了,但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依然干净如初。
下身是条黑色的牛仔裤,鞋与裤之间的脚踝被包裹在黑色的打底裤袜内,这么冷的天,母亲自不可能只穿一条裤子。
难得地,她把头发放了下来。我这才惊觉她头发已经那么长,直溜溜地一直蔓到了腰际,还散发着从昨夜就一直馥郁到现在的洗发水味。
城郊近两百公里,上了高速开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瞥见那久违的一片旷野。
这些年来村里人也都发了财,家家户户都装了新房,买了新车,大马路也从村头一直蔓延到村内的各个角落,不同于以前的崎岖或泥泞。
先去的是爷爷奶奶家,大清早的门口已经停着三轮车、汽车,一进去,果然是闹腾腾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