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道学渊深,往往只言片语,便能让他多年困惑茅塞顿开,这种美好感觉,让彭怜沉湎其中不可自拔,在今日与师姐欢愉之前,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最爽快的感受了。
正如师祖所言,如果换一个人来,怕是没几日,他就要被气死了,大概只有彭怜这样通读道藏牢记于心且有所得的人,才能受他指点迷津便高歌猛进,换了别人,怕是根本没有如此微言大义般的效果。
彭怜快步如飞,道法精进,平日修炼也进步神速,他这几日下山担水,已经不再流汗,虽然仍是略有疲惫,却状态极好,与之前动辄大汗淋漓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师祖显然已到了多时,地上摆着数块圆润白石,几件前几日彭怜带来的物品也摆在地中,彭怜到时,师祖正在一块白石上画着什么。
“来了。”师祖头也不擡,写画极为专注。
“这是……”彭怜看着断崖上的奇怪摆设,很是奇怪。
断崖本来杂草盈盈,几日来被他拔了大半,但仍有些在崖边的野草没有去除,地面更是崎岖不平,然而此时,地面上却铺满黑色细土,杂草也清得一干二净,浑然不似昨夜模样。
“这是我布下的焚心净念转魂阵,”师祖画完手中石块,轻轻在脚下摆好嵌入黑土,这才问道:“教你背下的口诀,可都记熟了?”
“记熟了!”彭怜赶忙回答。
“那好,子时将至,今夜我便将这身道门修为传授与你,免得我身解道消,枉费了这一生修行所得……”
彭怜心中感动,多日相处下来,心中更多了一份不舍,“师祖,您……”
“不必多言!生死倏忽,沧海桑田,不能尸解证道,我便将这一生所得流传于你,盼你继续苦练修行,他日得证大道,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男子一挥袍袖,端坐法阵中心,勾指结成“者”字手印,口中吟哦不停,为阵法发动准备。
天边一缕黑云远远飘来,一道阴影投在断崖之上,随着师祖吟唱,越来越多的乌云飘动过来,将漫天星光彻底遮蔽。
彭怜仰望星空,天地晦暗,今夜正是朔日,没有皎白月光,乌云蔽空,彭怜带来的提灯,便更显明亮。
天上乌云扰动,法阵八方位置八根白烛骤然亮起,光辉璀璨,放出雪样光华。
彭怜从来没想过蜡烛竟能这般明亮,尤其此刻法阵之外明明风声大作,法阵之内八根白烛却安静燃烧,仿佛风根本吹不进来一般。
他伸手出去,阵阵山风疾掠而过,就连手掌都被吹得飘忽不定,缩手回来,那风便丝毫不见了。
他早听师父说起,道法高深的修道之人,可用阵法疏导天地灵气为己所用,却不知道师祖竟然就有此本领。
师祖仰首望天,指尖掐算不住,良久之后,轻声吁了口气,说道:“子时将近,孩子,准备吧!”
彭怜知道关键时刻到来,想到师祖就要身死道消,不禁悲从中来,他跌坐法阵中心,手拈法诀,悲声道:“师祖,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痴人!天地生人,盈虚有数,岂是人力可违?”男子一振袍袖,身前两块木牌凭空飞起,在两人之间盘旋飞舞,轮转不休,仿佛自有生命。
“我辈修道之人,自然要顺应天意,正所谓道法自然,不可妄动心思,逆天行事,你可记得?”
“弟子记得!”彭怜慨然应允,他暗自发誓,要好好继承师祖道统,将他一身本领传承开去,才不负这番恩遇。
“子时已近,按我所授,开始诵咒!”无名师祖一声轻喝,双目闭紧,开始朗诵无名经文。
“天地阴阳法,道转乾坤路。昭昭如天日,昏昏如来处。凡间多生人,化外无门户。大风凭云起,接引入新途……”
彭怜闭目默念师祖所传咒语,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所动,耳中师祖吟唱声音渐渐消失,神游物外,丝毫不觉身边变化,却是八道烛火无风而起,齐齐倾斜指向身在法阵正中的少年。
“修道三千岁,月盈月亦亏。原来非凡子,究竟何俗类。不识辩中机,不解其中味。有心待明朝,不耐岁月催……”
天上惊雷阵阵,一道雷光闪过,一声巨雷轰然炸响,万物扰动,林木沙沙作响,仿佛天地间有人怒吼咆哮,只是声波浩荡,却被法阵完全隔绝,彭怜充耳不闻,只是默默诵咒不停,不知身外天地已然风云变色。
“万物生厚土,顽石接天馈。四柱接草木,两仪蔽门扉。来世愿有涯,此生恨无为。我挥袍袖去,大道从此微……”
两人之间的两块桃木牌旋转不休,速度更加迅捷,随着男子吟哦渐快,已然分不清到底是两块木牌还是一块木牌。
“盈虚不可言,薪尽火难传。道法参天地,造化皆自然。我法是谁法,我言是谁言?万法随我心,岂由他人传?”
一道雪白天光破开云层,天幕仿佛撕开一道裂隙,又仿佛沉睡万年的巨人睁开朦胧睡眼扫视凡间。
男子身边杂物无声浮起,皆是连日来彭怜带来之物,有衣服,有鞋子,有碗筷,亦有笔纸。
诸物无声汇聚于男子头上,遮蔽天光,让他不受照耀。
一声惊雷过后,天地变色,暴雨倾盆而至。
法阵之中,两人仿佛被一把无形巨伞遮住,雨水竟然难以落下,在两人头顶汇聚成片水幕瓢泼而下,将二人彻底笼罩其中。
男子手决不停掐动,八根白烛近前石块不停抖动,忽然之间,一块巨石突兀飞起,与另一颗白石瞬间互换位置,随后,白石扰动更加频繁,有的轮转更替,有的互换位置,呼啸声中,烛光越来越亮,照得水幕之中恍如白昼。
彭怜无声诵咒已然入定,对周遭事物自是浑然不觉。
男子满意点头,双手食中二指并拢掐成法诀,身体忽然前移,双手中指顶在彭怜太阳穴上,随后一道温热元阳透指而出,侵入少年脑中。
那飞舞在两人之间的木牌已然紧紧并拢悬于空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彼此侵蚀、融合,两块木牌上各有一行细微小字,若此刻彭怜睁开眼睛细看,便可知那其中一个上面写的,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木牌渐渐融合,写于正中的两列小字也开始碰撞,字体比划纠缠不休,仿佛殴斗一般此起彼伏。
眼见木牌上的字迹就要彻底相融,天地间一声悠然长叹响起,洞穿泼天水幕,彷如惊雷炸响于耳畔,振聋发聩。
“生死由命,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一道清脆女声穿过隆隆雷雨声响,在静寂无声的法阵中央轻轻响起,丝毫不受外物所扰,“师叔祖处心积虑,要借我这徒儿肉身脱胎换骨,却是何苦来哉?”
暴雨声中,玄真擎伞穿过水幕,缓步走到二人身前,默然无语坐下,看着眼前一切,突兀而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