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遭杀戮!可怜这泰定又走又怕,忽望见屠本赤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屠二老婆一路走。泰定也是急了,叫声:“屠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屠本赤回头,那里肯应。泰定赶上道:“且慢走,金兵已进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好?”本赤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也都被人夺去,还指望泰定替云娘带得有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泰定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本赤道:“西南上孙家村,是孙五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得人,且躲一宿。”泰定心下还要找寻云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慧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屠二老婆看不过,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慧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将近黄昏时候,方走到孙五家。那里有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尚剩下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在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
前后院子静静的,连狗也没个。原来孙五做小盐商,和赵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亏了屠本赤有些见识,道:“孙五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土贼兵来要扫巢子,那时没处去躲。”
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窝铺。到了二更天,果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放火烧这芦苇,一边掳掠,又抢这人家的包裹,谁顾的谁?
到了天明,泰定不知那里去了,只落下个慧哥乱哭,撇在路傍。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只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泰定来交与他,再做商量。”屠本赤只得带着慧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初意要寻戚小奇家,到此际没有主意,只得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且说这云娘和细珠叫了泰定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岑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
直走到二更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云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前面有一条白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是一家庄户人家。细珠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泰定来找咱。”云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细珠叫门,要碗水吃。
细珠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
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细珠姐一般。”进屋去拿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细珠姐么!”细珠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红绣鞋房里使的金橘。因他娘红绣鞋作了业,嫁去了,因把金橘作三千钱,叫他娘家来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家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间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的去了,他汉子去找,娘和他守家。这金橘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细珠说“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连忙跑来,请云娘进屋里去——这老婆子没眼,耳又聋,细珠把灯剔了剔——着云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碓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
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云娘不题,且说屠本赤夫妇领着慧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本赤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慧哥越发哭了。本赤跑上去就是两巴掌,打是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到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你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家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本赤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