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其实不呆,看这些金银美色,不过是供我们行乐的,何必认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两个女子,是妆正旦、小旦的,兄如有兴,可呼来侑酒。这僧房中不便,咱将毡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肴来。看这江天一色,万里风帆,到是助兴。”
说到妙处,把个沈子金弄得心麻,暗中寻思:“我小沈一路风光,好不助兴得紧!这两个美人,又有几分意了。看这个憨公子,比胡员外又是傻的,休说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换,就贴上这马玉娇。我情愿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里喜的没缝。
那寺门前酒家,早已移上席来,摆在妙高台上。四面窗开,江流在底,望见焦山北面,江南一带,城郭烟云,往来舟楫,真是画图,看之不荆吴公子斟上一杯,送在子金面前,方才问:“仁兄姓字?下次好约到寒家,住一年半载,结个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子金答道:“小弟姓沈,贱字子金,汴梁人氏。因到镇江访亲,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门奉谢。”说的入港,家僮斟酒数巡。那酒家上来送酒,问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来。”吴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鲜鱼笋鸡,只管添换,便要精致些。”言未尽,腰间掀起红绫月□膊来,拿出一个锦幅解开,吴公子取了一锭银子,约五两重,丢在酒保面前,说:“拿去,总算账罢。”酒保欣然去了。子金见他慷慨义气,甚不过意:“小弟也有一小舟在此,自该作主,如何敢先取扰?这等,小弟明日回敬罢。”饮得半酣,那吴公子又向水红衬衣腰下取出一枝紫竹箫来,品出那穿云裂石之声。那个小后生腰间取出檀板,和着箫声,唱一套《念奴娇》:
江海狂游,二十年,再问广陵花柳。邗水吴山明月里,忍向东风回首。娇鸟啼春,名花笼玉,微露纤纤手。朱阑绿水,是处有人消受。
那知潘岳头白,沈郎腰减,归兴浓如酒。歌舞楼台人散后,城上时闻刁斗。北城胡笳,南生烽火,非复江都旧。庾楼如昨,人在楼中知否?
不一时,酒保添换新席,八碗大菜,各人面前换个大杯。
才饮到热处,那僧人又送上中冷泉的新茶,领着个白净沙弥,一个雕漆盘、四个雪靛盘、雕磁杯,俱是奇窑新款。二人让僧同坐。茶毕,斟上酒来,那僧也不谦让,就横头坐下,看他两人发兴豁拳,将茶杯酌满。沈子金连赢了吴公子两拳,吴公子称奖道:“兄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干这两杯再豁。”子金却要与僧人豁拳。这僧人号月江,原是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见这子金和吴公子俱是少年,在妙高台饮酒,想来帮闲助兴。
沈子金连赢了两拳,吃得高兴,见吴公子吹的好箫,即忙取过来细看,夸道:“好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飘渺之声透出云霄,引得这吴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鸾凤和鸣。子金夸之不荆吴公子便道:“这两个家乐是上年扬州使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学了这一年,才略开得口。家下还有一样的八名,和他们打十番鼓儿,倒也好听。
因有一个相知金员外,十分爱那正生,小弟即时送他了,至今还少一人顶补。老兄如不嫌他们的丑,叫他们上来侑酒;若十分爱他,就是相赠也不难。”这月江和尚两个涎眼睛,如饿鹰相似,恨不得两个美人上的山来暖暖眼儿,在傍撺掇着说:“吴公子,这才是高人!”子金心里十分指望,却口里谦道:“初会取扰,已是过情,如何敢劳盛使们趋走?只是这个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和箫合起来,到也有趣。”吴公子便叫那小后生道:“你快下去,叫他两个上亭子来,一应笛管连提琴都取上来。”那后生才待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这亭子上不便点灯,到是小僧房茶水便,不如移席面,到了小僧楼上去好些。”吴公子道:“极妙。”即便起身,随月江过了半山堂,往塔前来。那小后生飞也似下山去了。吴公子也嘱付快些上来,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后生去讫。
子金和吴公子携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禅堂,月江忙叫徒弟取水来净了手。吴公子便问子金道:“兄如不弃小弟愚拙,情愿八拜为兄,与兄生死之交,明日接到舍下,同住几时。”
月江在傍道:“从来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爷们天生的如亲兄弟一般,就是主盟。”子金大喜,问了年庚,子金长吴公子一岁,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大家起来,进了方丈上的望江楼,小沙弥点上烛来。又是新茶,摆上素食满桌,都是异品,十分有味。茶罢,才是酒来。月江取出些下酒之物,件件稀奇。
吴公子要与子金对棋,月江取出一付棋子棋盘来,灯下对着。公子说:“一个一两,就是明日的东道,现账算还,再吃酒一大杯。”子金棋原不高,输了四子。吴公子让了先,又对下一盘,却是公子输了十一个,准了四子,还欠七子,又该公子的东道,即忙斟上:“该七大杯酒!”吴公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两杯,烦子金、月江赐陪,十分豪爽。这时候有二更天气,江中烟雾不明。等了许久,全不见后生和二女子到,吴公子十分焦躁,骂这些人无用。月江道:“只怕不晓得这里,又错走到山顶上,倒绕了许多路,少不得还走到这里来。”忙叫沙弥取个灯笼儿去接。一个沙弥取了个灯笼,是油纸糊着,上写“月江”二字,飞也似去了。
这里又斟上一大杯,送在沈子金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个龙泉窑豆青骰盆来,摆着六个红绿象牙骰子。子金取在手里,只管滚骰,却不记得个好令。叫吴公子行令,又决不肯,让了一回。月江道:“我有一个好令,是双生赶茶船会苏卿的故事,用四个骰子。那苏卿是个美人,算一个红四,双生是个才子,算一个(绿)六。两人对掷,有了四六,便算赶上了;凑成多少点数,如没有红绿,也是一杯;有了赶不上点数,也是输;只要赶上数,才罢了。”子金和吴公子对掷,吴公子掷了一个四、一个六,又是一对五,共算二十点。子金连掷了三色,先有了四,没有六,罚一杯;又一掷,有六没四,又罚一杯;第三掷有了四、六,却是一个二、一个三,正凑成十五点,比吴公子少了五点,算赶不上,连输了五杯。又掷一回,到底赶不上,吃了十余杯。
天有三鼓,那后生全不见到,吴公子大怒,发燥道:“这些奴才们,船上不知干的是甚么勾当!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叫沙弥又点一个灯笼,苦留不住,下山去了。公子去后,月江与子金对掷,到底赶不上,月江也输了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