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
眼下种了些水稻和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
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
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
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
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
是的,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
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一些事情。
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球台间穿梭而过。
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
毫无办法,我只能等。
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
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
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
她说:“噢。”
我猜是的。
我看了看她的口型,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
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
我说:“装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
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
于是我就挨了一拳。
她说:“要你管!”
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
之前我问她:“吃饭去?”
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
好半会儿我又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
她哼了一声。
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
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得少,有点淡”。
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
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
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
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
终于,陈瑶忍无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不由有些发愣。
而瞬间陈瑶已夺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
递上纸巾的同时,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
“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
“宅。”
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
然而晚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
她怪我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
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
我说:“咋?”
她说:“不咋。”
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
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
我只好推脱说有事。
“啥鸡巴事儿?”
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
几乎脱口而出,我说:“论文。”
“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
我甚至残忍地想到,5月8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
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对啦,论文咋样了?”
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
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
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
我只好与她拉开距离。
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
她扭脸看看我,没说话。
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
“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
“啥咋了?”
我不假思索。
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
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揪开了马尾。
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
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
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
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
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
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
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你咋了!”
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