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
青石板,粗麻绳,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
井口很大,方不方,圆不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
井沿的夹缝里永远绿茵丛丛,趁人不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了要流鼻血,才悻悻作罢。
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
多数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一圈儿。
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
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移开障碍物。
她穿了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衣角便飘动而起。
一如九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是条黑色脚蹬裤,曲线毕露。
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
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是白得耀眼。
轱辘转起来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的尖叫。
每当此时,我都难免一阵激动。
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的深井龙宫。
当然,想想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来。
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
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水的份量。
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
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
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渐消失。
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
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
而阳光总是很充裕。
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
我能看到朦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
短短的百十米路,街坊邻居还真不少,甚至有一两撮男男女女拱在一块交头接耳。
此情此景实在让人心生厌烦。
快到家门口时,一个洪亮的嗓音骤然响起——瓮声瓮气的:凤兰咋穿得那么美嘞,跟没穿一样!
此人西装革履,面似包公,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小眼大嘴又像极了陆永平。
有一刹那我真怀疑这是不是我姨夫。
众人哄笑。
他扶扶眼镜,也笑了笑,脸上瞬间浮起两抹刀刻般的法令纹。
母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俏脸一片晕红。
她回头叮嘱我快点,细腰下的肥臀却扭得更加起劲。
那震颤的臀瓣在左摇右摆中掀起一股软和的风,拂面而来。
我咬咬牙,不由浑身直发抖。
我叫了声妈,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圆弧却摇曳得越发夸张,连氨纶的纹路都开始变得稀疏,隐隐有肉光透了出来。
仿佛为了阻止肥臀的摆动,我一个大跨步上前,对着软肉就是一巴掌。
“啪”地脆响,手心火辣辣的。
母亲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但脚步丝毫不见停顿。
我只好又是一个跨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她一巴掌。
这次悄无声息——如同拍在了棉花上——我却激动得要哭出声来。
几乎抽泣着,我攥着软肉搓了又搓。
终于,母亲扭过脸来,她笑着问我咋了。
愣了好半晌,我指了指胡同口。
张凤棠正在井边打水,她站在老槐树下,站在逐渐融合的天地间,看起来就像一块正在消融的泥巴。
陆宏峰也在,一块小泥巴。
我姨把他放进桶里,接着把桶钩到了麻绳上,然后轱辘就转了起来,陆宏峰转瞬就消失不见。
我甚至能听到熟悉的吱嘎吱嘎响,听到刺耳的尖叫。
母亲说了些什么,我没了印象,只知道我们开始往回走,没一会儿老槐树的那片葱郁便再次笼罩在头顶。
但还是有阳光淌下来,稀稀落落地流了一地。
于是井口的青石便光彩夺目起来。
还有毛茸茸的青苔,湿漉漉的井沿,绚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来呀。”
母亲冲我招手。
她胸膛饱满,脸颊温柔而红润。
我摸了摸近乎透明的青石,往井里瞄了一眼。
乌漆麻黑,深不见底。
而胡同里鸦雀无声,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感到胸腔里一阵轰鸣。
与此同时,一片灼热袭来,我只好深深地喘了口气。
就这当口,突然有人喊我名字,高亮得像架了个大喇叭。
冷不丁的,吓得我一哆嗦。
睁眼是一片粉红,而我,刚生完孩子般大汗淋漓。
我亲姨在敲门,她问我今天走不走。
这个问题可难住了我,支吾好半晌我说不知道。
于是张凤棠就切了一声:“趁饭热乎,快起来!”
这么说着,她攥住门把手拧了拧。
门吱扭了一声,并没有被推开。
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住老二往下压了压。
我甚至裹了裹棉被,说:“哦。”
“一会儿我去医院,你去不去?”她又敲了敲门。
当然去。
“去就快起来,刚买的油条,”她挪了两步,“乖,还指望你这高材生给峰峰做榜样呢!”
我只好倍感荣幸地哼了一声。
隔壁门很快被叩响。
“反锁啥门啊你,”我亲姨吊嗓般吼道,“陆宏峰陆宏峰!你就睡吧!”
于是陆宏峰就继续睡。
或许他压根没醒,用不着“继续”。
门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凤棠嘀咕了句什么,我竖着耳朵也没听清。
“林林,”她又挪到了门口,“你可别磨蹭,啊?”
“起来了!”
我掀开被子,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透个气。
昨晚上,或者确切说,将近七个钟头前,我缩在二楼主卧的窗户下,僵硬得像个雪人。
但汗流不止。
我能感到它们涌出毛孔,黏糊糊地攀着额头、脸颊和脖颈,同空白的脑袋一起,在可劲儿地膨胀。
好在乳漆墙冰爽宜人,于是我紧紧地贴在上面,仿佛恨不得钻进去似的。
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是一道橙色灯光,宛若怪物吐出的舌头,它滑过走廊和楼梯,一路向南,无限铺延。
张凤棠就趴在怪物舌头上,黑漆漆的躯干给拉得老长,古人被五马分尸时也没这么气派。
当然,我无意欣赏。
事实上,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甚至有好长时间我都无法确认张凤棠是否穿着衣服。
她正立门框下,堪堪露出半个脚掌,始终闷声不响。
而卫生间的水声却清晰得聒噪,歌手陆宏峰又唱起了什么龙卷风——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些丧心病狂。
张凤棠的沉默便就着流水和歌声,和着门外的大雪,沙沙地敲击着我的心脏。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几近窒息而亡的时候,我亲姨长叹了口气。
接着是几声窸窣,舌头上的巨大阴影晃了晃。
我忍无可忍地呼了一口气。
借着左眼的余光,我能看到半截长腿,张凤棠当然不可能赤身裸体,她裹了裹衣服,于是阴影又晃了晃。
发酵的热气流中,我几乎能嗅到那丝奇怪的味道——如果不是弥漫鼻腔的那股子杏仁味的话。
这让我意识到危险所在,立马捂住了裤裆。
条件反射般,阴影也跟着晃了晃。
是时陆宏峰开腔了,他喊着要毛巾。
关上门之前,我姨切了一声。
如你所料,我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像只被汗水泡发的章鱼。
躺到床上时,四肢都有点瘫软。
而屎橛子随着心跳的节奏呼之欲出。
好一阵,陆宏峰才打楼上下来。
或许已在极力避免,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磕着地面,那哒哒的脚步声简直像陆永平附体。
又是漫长的等待。
好不容易隔壁没了音,我捂着肚子正要起身,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
猫一样轻。
老天爷啊。
我觉得彼时的自己就是一名产妇,不是难产,而是拼了老命要把迫在眉睫的孩子给憋回去。
张凤棠时动时静,也不知在客厅干啥,悲惨的是我不得不去捕捉她的每一个细微响动。
后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我门口略一停顿,又迅速地滑向了隔壁。
然而紧接着,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我竖起耳朵也无济于事。
万籁俱静中,门外的大雪似乎尚在簌簌落下。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我犹豫着是否该爬起来一探究竟。
霎时,吱扭一声,门被推开了。
这一切太过夸张,简直拍电影一样让人目瞪口呆。
我左臂前伸,右腿后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那里。
所幸呼吸还算匀称。
朦胧的眼皮夹缝中,隐隐显出张凤棠的一点轮廓。
她微探着身子,轻叫了两声林林。
声线紧绷,却又湿漉漉的,说不出的奇怪。
我自然没敢睁眼。
我妄图做出一副梦中人该有的样子,比如翻身、咂嘴、打呼噜,无奈身体硬得像根棍,怎么也不听使唤。
张凤棠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好像亲外甥不拉到裤裆里,她就誓不罢休。
但她终究要走,一如我终究要拉屎。
羞愧地说,我亲姨离开之后,我近乎哆嗦着爬向了卫生间。
如厕归来就是无休止的梦,一个接一个,真怀疑是不是老天爷捉我去拉了一宿的磨。
直到吃早饭,头都还有点蒙。
张凤棠说本来想蒸包子,结果起来晚了,“只能下楼买了几根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