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陈建军。”
陈建军并不认为“行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长叹口气:“昨天是红妆生日。”
母亲没说话,目光下垂。
陈建军唉了一声,接着——猛然抱住了母亲。几乎都不带过度。
“陈建军,你松开!”母亲一声轻呼,她缩缩身子,瞅了瞅门,又瞅了瞅窗外。
病猪却只是吸气,脑袋在母亲脖颈间乱拱,显然又入了魔障。
“陈建军。”
“我想你,想得受不了。”
“说话又不作数了是吧?”母亲仰着脸,笑了笑,嗓音干涩。她甚至放下了原本撑在陈建军胸前的胳膊。
令人惊讶的的是,病猪立马停止了拱食。愣了片刻,他喘息着慢慢松了手。
母亲从角落里跳出来,整整衣服,径直走了出去。
陈建军双手叉腰呆了半晌。接着,他看看窗外,又在屋里环视一周后,也走了出去。没忘关门。
剩下的二十来分钟都是风和阳光,以及它们在万物上的投影。
我挺着脊梁,目不转睛地看到了最后一刻。
微弱的荧光中,我弹出一根烟,又是一通摸索。
当然,并没有找到打火机。
直到一根烟尽,我才打开了第二个文件夹,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最后又回到了第二个。
刚戴上耳机,点开一个视频,奶奶就在外面叫开了。
她问我晌午吃啥饭,我说不知道。
“那就还吃饺子!”
“行。”
“行?顿顿吃饺子,你也不嫌烦……”
待她老人家唠叨着走远,我又敲了下空格键。镜头还在摇晃,黑色皮沙发,人脸,水晶吊灯,深红色木衣架,人脸,黄条纹桌面。
“……这次多亏三哥放手,不然也轮不到我们……”男声,三四十岁吧,平阳话。
“他在哪个锅里不是吃肉啊?客套话留着给老板说,啊。”洪亮的嗓门,当然,声音并不高,而且语调和缓,就像每个字都在被拉长、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赔笑,这次换成了普通话。
“预算就这么多,至少要投八个点进去,啊,”镜头缓缓上移,白衬衣扶了扶眼镜,“这个文化综合楼也是个市重点工程,又在广场正对面,可马虎不得。”
“了解了解,完全了解,您放心。”
“我是说用工用料要投入八个点。”陈建军大手一挥(看起来很大),在它即将切下来时,镜头又回到了桌面。
“这个……”对方似乎有点为难,好半晌才继续说,“二哥,这行业规矩您可能不太了解,我们……”
“略有了解吧,”陈建军打断他,“不能说多深,也就研究了十来年的土地经济,在规划设计院挂了几年职。”
牛秀琴一声窃笑,又立马清了清嗓子。于是画面晃了晃。两根黑线平行排列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龙琴弦一般,老让我忍不住想伸手拨一拨。
对方应该是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这次没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们建宁,就是希望能干净利落点。”
“二哥,您这样,执行起来确实有困难,我们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谁他妈是你二哥,”陈建军毫无征兆地敲起了锣,“啊,真当自己个儿是混黑社会的?”
埋所当然,对方吭哧几声,哑口无言。
这时,隐隐有音乐响起,在座的诸位却一动不动。
“咱们这是政府招标,又不是黑社会分赃,不要搞那些江湖习气嘛。”陈建军笑了起来,招牌式的笑声,饱含金属的色泽。
音乐越来越吵,而且颇为耳熟,我这才发现是白己的手机在响。正是牛秀琴。我摘下耳机,深吸口气,才接通了电话。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气呢?”她笑笑,“刚刚在打牌,没听见,这不第一时间给你回过来了?”
我吸吸鼻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喂?林林?”
我只好嗯了一声。
“一连几天连个电话都没,够可以的你。”她又笑,“说吧,咋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摸了摸桌面上的尼龙琴弦后,只好在牛秀琴的喂喂声中挂了电话。
我以为手机还会响起,事实上并没有。
“让你们来,就是看看地皮,顺便把合同签了,按理说这事儿也不归我管,我就是叮嘱几句,啊,这个文化综合大楼要扎扎实实的,猫腻玩大了对谁都不好。”
“二……陈书记说的都对,但这些具体操作我说了可不算,也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跟你们老总打过招呼了,跟你也就是强调一下,把话带到。”陈建军顿顿,“这可不是客套话。”
对方连忙点头称是,接着语调一转:“那——城关的地?”
“急啥,”陈建军笑笑,站起身来,“这文化宫搞起来啊,东、西关才值钱,得有个轻重缓急不是?这你就是找陈建业,啊,找你三哥也没用。”
对面两个人立马笑着起身。只有牛秀琴稳坐不动。
“牛主任,你一会儿带他们看看地,”陈建军应该是走向了衣架,“哎,记着把住建局小赵也一块儿喊过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总算站了起来,摇晃的镜头中一切归于终结。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点开一个视频,跟上个视频差不多,也是谈什么工程、地皮,重要的是没有母亲。
我靠回椅背,感觉自己总算抓住了点什么东西。
王伟超的电话便在这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中打了过来,他说:“呆逼,捣球啊?”
于是,喝了点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后,我就去捣球。
公交车在大雪糕上走走停停,等到商业街路口已近两点半。
平海广场上傻逼狂奔。
绕着河神像溜达了一圈儿,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红星剧场瞅一眼。
或许是大雪天交通不便,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台上正演着《刘巧儿》。
倒不是我有这眼力劲儿,而是电子提示牌上写明了是“刘巧儿”,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滚出的台词。
本想上后台瞧瞧,结果在入口正撞上张风棠。
我问我妈呢,她说在办公室吧,哪能老跟我们员工待一块儿。
在我扭身向外走时,她突然来了一句:“林林,你的电影下到哪儿去了!”
综合楼大厅也是空空落落,连个鬼影儿都没,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气喘吁吁。
刚推开铁闸门,便看到一个男的从母亲办公室走了出来。
黑羽绒服,蓝牛仔裤,白衬衣,无框眼镜,小平头,以及扭脸看见我时不经意扬起的法令纹。
我直愣愣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大概有个两三秒,母亲也出现在视野里。
白色高领毛衣,棕色针织修身长裙,深红色短靴。
她细腰娉婷,脸上挂着笑,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但一切都凝固于瞅见我的那一瞬间。
然而,其他人还在动。
很快,大变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么会长,俩老头一老太太,姥爷师兄家的二闺女都从口袋里蹦了出来。
“你咋来了,”母亲笑着冲我招招手,又面向拥挤在走廊里的众人,“我儿子。”
我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仿佛要在瓷砖上踩出脚印一样。
“大三了。”母亲小声说,她柳腰轻摆。
牛秀琴站在陈建军身侧,她也冲我笑。
病猪点点头,先是面向母亲,后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镜:“小伙子真是,啊,又帅又精神!”
这么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为了表达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单手操兜,仰起了脸。
如此清晰,那法令纹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一阵战栗袭遍全身,我捏紧拳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一种如大海般磅礴的冲动令人头皮发麻。
走廊里无限光明,那些评剧人物的肖像齐声高歌,震耳欲聋。
这时,牛秀琴向前迈了两步,她抓住我的手说:“那可不,林林啊,又帅成绩又好,还玩乐队呢。”
“是吗?”陈建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