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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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拉屎时,神使鬼差地,我给郑欢欢打了个电话,本想要周丽云手机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的,太夸张了,简直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吃完早饭,我瘫到沙发上,开始捏遥控器,直到奶奶声称再换台她就打爆我的头时,才悻悻作罢。

之后,我跑阳台上拨通了牛秀琴的电话,没人接,一连两个都是如此,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电视里在演边防战士们如何杀猪过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大言不惭地点评两句,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更可怕的是,十点出头,母亲就提着一兜子菜进了门。

我挺着脊梁,在沙发上硬挨了两分钟,终究还是起身回了房。

没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叠好的床单被罩叩响了门,她问我东西都收拾了没。

虽然线头都没动一个,我还是挠挠头,说差不多了。

母亲没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阵,最后撂了句“别落东西”。

出了门,她又转身停下,问我想吃点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挠了挠右手伤口,甚至妄图挤出那么一丝笑意。

午饭挺丰盛,除了炖老鳖和油焖虾外,母亲还沥了只野兔。

可惜撇开奶奶和电视机,少有人说话。

奶奶问我是不是还没走就想家了,连句话都没有。

我只好笑笑说:“有点儿。”

“到学校可别跟人瞎闹了。”母亲总算来了这么一句。她给奶奶扒拉了两只剥好的虾,眼都没抬。

我埋头扒饭,没吱声。

“还有你那手,用不用换药?”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没看我。

母亲当然还是带着我去了趟诊所。

拆了纱布,上了点药,大夫笑着说:“这小伙武林高手。”

母亲单手扶额,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洒下来,使那张熟悉的脸庞显得格外温暖。

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一种没由来的冲动在体内迅猛膨胀——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仔细问问我这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呢?

这委屈幼稚、愚蠢,却煽情,以至于好半晌我都垂着头,免得涨红的脸被谁瞥见。

暖气太致命了。

打诊所出来,母亲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原本我想上车站买票来着,但她坚决地给我找了个熟人,“毕竟这么些行李,倒车不方便”。

漫无目的地兜了一阵,母亲给那人打了个电话,说在高速路口等。

但她并没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东二环岔路口驶上了沿河路。

没一会儿,一片苍茫的大堤就到了脚下。

松柏和白桦膨胀着,像是什么电影布景,不远处,河面上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许,那里埋藏着一万个夏天。

母亲停好车,让我困了就睡会儿。

我拿新换的纱布擦了擦玻璃,没吭声。

她埋头从包里给我翻了五百块钱,说剩下的打卡里。

可笑的是,这个我倒没拒绝。

母亲叮嘱我把钱放好,就放宽座椅,仰起了脸。

“睡会儿吧。”她轻声说。

我没睡,但也没制造什么噪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溜达一圈儿,却坐着没动。

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

然而这个环境太过催眠了,没几分钟俩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兀地叫了起来,无比尖锐。

我慌乱地一通摸索,颇废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从牛仔裤兜里抠了出来。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我看看窗外,略一踌躇,还是挂了电话。

而下个0……

5秒,当我瞥见母亲扭过来的脸时,不由呆若木鸡。

“谁啊?”

这么说着,她又撇过去,闭上了眼。

我吸吸鼻子,没说话。

然后,手机又他妈叫了起来。

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亲索性坐起身来,“谁啊?”

她又问,“咋不接?”

“陌生号,打错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是不是?”母亲的脸顷刻沉了下去,“看我认识不?”她伸出手来。

我紧紧捏着手机,没动。

“拿过来呀,我看看!”她伸手来抓。

我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被母亲抠住了后盖。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实在有些僵硬。

而对面的女人似乎打定丰意,绝不放手。

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奇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

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手机又开始叫。

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

“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声中,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

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

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

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

没有什么疼痛。

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她一动不动。

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

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

直到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

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

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

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

纱布里渗出血来,却奇怪地毫无知觉。

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她轻轻地吸着气。

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

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

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

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

“傻不傻你,傻不傻!”

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

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

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

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