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拉屎时,神使鬼差地,我给郑欢欢打了个电话,本想要周丽云手机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的,太夸张了,简直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吃完早饭,我瘫到沙发上,开始捏遥控器,直到奶奶声称再换台她就打爆我的头时,才悻悻作罢。
之后,我跑阳台上拨通了牛秀琴的电话,没人接,一连两个都是如此,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电视里在演边防战士们如何杀猪过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大言不惭地点评两句,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更可怕的是,十点出头,母亲就提着一兜子菜进了门。
我挺着脊梁,在沙发上硬挨了两分钟,终究还是起身回了房。
没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叠好的床单被罩叩响了门,她问我东西都收拾了没。
虽然线头都没动一个,我还是挠挠头,说差不多了。
母亲没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阵,最后撂了句“别落东西”。
出了门,她又转身停下,问我想吃点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挠了挠右手伤口,甚至妄图挤出那么一丝笑意。
午饭挺丰盛,除了炖老鳖和油焖虾外,母亲还沥了只野兔。
可惜撇开奶奶和电视机,少有人说话。
奶奶问我是不是还没走就想家了,连句话都没有。
我只好笑笑说:“有点儿。”
“到学校可别跟人瞎闹了。”母亲总算来了这么一句。她给奶奶扒拉了两只剥好的虾,眼都没抬。
我埋头扒饭,没吱声。
“还有你那手,用不用换药?”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没看我。
母亲当然还是带着我去了趟诊所。
拆了纱布,上了点药,大夫笑着说:“这小伙武林高手。”
母亲单手扶额,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洒下来,使那张熟悉的脸庞显得格外温暖。
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一种没由来的冲动在体内迅猛膨胀——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仔细问问我这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呢?
这委屈幼稚、愚蠢,却煽情,以至于好半晌我都垂着头,免得涨红的脸被谁瞥见。
暖气太致命了。
打诊所出来,母亲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原本我想上车站买票来着,但她坚决地给我找了个熟人,“毕竟这么些行李,倒车不方便”。
漫无目的地兜了一阵,母亲给那人打了个电话,说在高速路口等。
但她并没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东二环岔路口驶上了沿河路。
没一会儿,一片苍茫的大堤就到了脚下。
松柏和白桦膨胀着,像是什么电影布景,不远处,河面上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许,那里埋藏着一万个夏天。
母亲停好车,让我困了就睡会儿。
我拿新换的纱布擦了擦玻璃,没吭声。
她埋头从包里给我翻了五百块钱,说剩下的打卡里。
可笑的是,这个我倒没拒绝。
母亲叮嘱我把钱放好,就放宽座椅,仰起了脸。
“睡会儿吧。”她轻声说。
我没睡,但也没制造什么噪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溜达一圈儿,却坐着没动。
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
然而这个环境太过催眠了,没几分钟俩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兀地叫了起来,无比尖锐。
我慌乱地一通摸索,颇废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从牛仔裤兜里抠了出来。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我看看窗外,略一踌躇,还是挂了电话。
而下个0……
5秒,当我瞥见母亲扭过来的脸时,不由呆若木鸡。
“谁啊?”
这么说着,她又撇过去,闭上了眼。
我吸吸鼻子,没说话。
然后,手机又他妈叫了起来。
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亲索性坐起身来,“谁啊?”
她又问,“咋不接?”
“陌生号,打错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是不是?”母亲的脸顷刻沉了下去,“看我认识不?”她伸出手来。
我紧紧捏着手机,没动。
“拿过来呀,我看看!”她伸手来抓。
我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被母亲抠住了后盖。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实在有些僵硬。
而对面的女人似乎打定丰意,绝不放手。
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奇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
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手机又开始叫。
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
“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声中,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
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
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
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
没有什么疼痛。
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她一动不动。
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
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
直到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
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
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
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
纱布里渗出血来,却奇怪地毫无知觉。
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她轻轻地吸着气。
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
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
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
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
“傻不傻你,傻不傻!”
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
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
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
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