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亲不在,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完了又损我说表姐结婚我都不回来。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冲她笑了笑。
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好在会议室亮着灯,我一路小跑,开了门,结果是一琴师在玩空当接龙。
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但肯定不在办公室,打五点钟吃完饭他就耗在这儿了。
他问我咋下毛片,我没理他。
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最后忍无可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响了五六声才接,她问咋了,我问她在哪儿,“剧场啊。”
她说。
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只有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或者说恼羞成怒,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脑从体内涌了出来。
“啥剧场?”我站起来,用力地甩动胳膊,“我咋没见你!”话音未落,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
不等停好车,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
我没吭声。
于是下了车,她又问了一遍。
说这话时,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
“有事儿呗。”我说。
母亲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
她穿了一身鹅黄色针织长裙,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伴着手袋和阴影,在行进中轻轻晃悠。
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没说话。
我“嘿”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说:“王伟超没了。”
母亲当然很惊讶,反复确认了两遍,我说是的,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练过田径,来过咱家,嗓门大,爱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
母亲靠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了捏。
她张张嘴,只是叹了口气。
“刚回来?”最后她说。
“吊过唁了。”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
“走,吃饭去!”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过了啊。”
母亲停下来,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嗯,还喝了点儿。”
“你还没吃?”我勉强笑笑。
“没呢。”母亲吁口气,放开我,“那就回家吃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手机,八点将近过半。
母亲嘱咐我等会儿,她得去趟办公室。
我径直坐回台阶上,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
母亲“噔噔”地上了楼。
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腰臀曲线有些突兀,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像是要跳起来。
不等回过神,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做贼心虚般,我赶忙催她快点。
“多快?再快不等人上楼?”她笑了笑。
十几秒后,《寄印传奇》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后来就慢慢大了。
或许是在楼道里,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
好一会儿母亲才接,她应该上了三楼,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随后便没了音。
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又坐了下去。
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但她说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
等真正开车出发,基本八点四十五。
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例外例外,”她笑笑,小声说,“出去办了点事儿。”至于是什么事,她并没有说,反是谈起了王伟超,问他家人咋样。
“还行吧。”我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点什么呢?
“唉,真是……”母亲连叹两声,半晌又说,“你们在外面,父母不知有多操心。”
我没说话。
“听见没?”她歪了歪脑袋。
“听见了。”我只能拖长调了。
母亲切了一声。
“那你刚刚去哪儿了?”许久,我终于问。
“丹尼斯啊,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人家只吃酸的现在。”
“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
“咦,你见我了?”
“那可不。”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然而并没有。当然,我也没扭脸看她。
“哦,来了个朋友,”余光中,母亲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找酒店,安排了住宿。”
声音很轻。
她身上香喷喷的,不知是来自于香水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东西。
我真说不好。
我吸吸鼻子,好一阵才笑笑说:“不会是梁致远吧?”这笑干巴巴的,我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但很遗憾——超出个人能力了。
“啥啊?”母亲问。她撇脸看了看我。
我埋头抠着手机,没说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
我不知道她右侧脖颈处的斑痕是不是梁致远留下的。
甚至,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仅仅来自于我的梦境。
“咋了?”母亲又问。
我抬起头。
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光影中,脖颈细长而柔和,晚风溜进来,柔软得似要化掉。
近乎憋着一口气,我说:“王八蛋,再他妈乱来老子宰了他!”
也不是“说”,应该是“叫”,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
“说啥呢你!”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劲儿不小,还真有点疼。之后,她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说:“呸呸呸,快!”
我没说话,只是揉了揉眼。
“听见没?”她作势要再来一肘。
我只能“呸呸呸”。
母亲切了声,撇过脸去,一会儿又叹口气。“咋给你说的,别糟践自个儿,有的小人啊……”她没说下去,而是拐进了小区。
我呆坐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下了车,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山药、柚子、肋排、羊肉、酸奶、啤酒,大包小包,可得有三四十斤。
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母亲白我一眼,反问我洗手没。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
她怪我啥也不懂,“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
我打个嗝说洗过了,确实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