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二次经历这等场面,如他的修为见识,心中的震撼仍不能稍稍平息。
时光恍惚回到二十年前,龙椅上的老皇帝正年富力强,当时他也是这么站在阶下向上望,像立于平地仰望天空。
“这一条暂且寄下,朕稍待再与你算账!”栾广江从袖中抽出一卷黄帛抖开,远远朝栾楚廷扬了扬道:“你立下的军令状,要取祝雅瞳人头方可回来,现今她的人头在哪里?”
“没有。险些可取,不过其中危机太过,不值得!”栾楚廷针锋相对道:“朕不会为一名女子轻易犯险。”
“哦?”栾广江抛下黄帛,提起御笔道:“既有违军令状,则依军法从事!
祝雅瞳不值得犯险,军令状还不值得么?”
黄帛飘飘荡荡,准确地落向栾楚廷胸前,随手可接。
栾楚廷并不接起那一幅能决定他命运的黄帛,而是随手一摆将其击落地面,像丢弃一面废布。
“江山,天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朕亲自犯险?”
“唉……”栾广江甚是失落,御笔在另一名黄帛上勾勒着道:“无胆之辈,还谈甚么江山,天下?”
“呵呵,父皇看来不懂,你真的老了!”栾楚廷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栾广江踏出第一步道:“朕不杀祝雅瞳,便只剩下江山与天下这一条登天之路,别无选择。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与朕的太上皇相比,祝雅瞳又算得了什么?”
栾广江眉头一跳,有些意外地看着栾楚廷,目光越发凝重道:“有理!有理!
这一趟凉州之行,看来皇儿获益良多。”
“至于太上皇所担心的,只需朕手掌玉玺,高坐龙椅,祝雅瞳与孽种之事全然无碍!三国同剿,祝家覆灭只在顷刻之间,祝雅瞳孤身一人即使不死,也不过一条丧家之犬,又有何惧?朕留下一无用之人,却能促使朕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太上皇觉得朕的手段如何?”栾楚廷又逼近一步,面上五官都飞扬起来,好似有一条蛟龙正从身子里破体而出。
“出乎朕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栾广江赞许点头,又哂笑道:“朕所言意料之外,是说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勇气,并非朕想不到这一条路!若这是你的想法,自以为除你以外无人能看透,未免太过小瞧朕!”
栾楚廷第三步正好踏出,闻言气势顿挫,便不像此前的举重若轻,信心满满。
一步落地时踩得极重,咔哧一声,竟将地面的青砖踩裂。
他沉默片刻,复又笑起来道:“你便知道又如何?本就是阳谋,此时此刻,终究要手底下见真章的!朕,决无回头之理,你还不醒悟么?”
“栾家子孙的宿命向来如此,朕,又岂有回头之理?”栾广江高声道:“二十年前,朕以弱敌强,一统大燕江山!二十年来,又有甚么风浪朕没有见过?二十年之后,朕早已等着你这孺子走出这一步!朕早先对你说过的话,你忘了么?”
栾楚廷筹划良久,突然出现在皇城一时占了上风。
姜毕竟老的辣,栾广江示敌以弱,忽然发难扳回局面。
如今栾广江气势渐渐高涨,反压了栾楚廷一头。
春夜的烛火仿佛忽然燥热起来,片刻之间,栾楚廷额头出了大汗。
若不是两道眉毛十分浓密,豆大的汗珠几已滴进眼眶!
反观栾广江气定神闲,始终淡然微笑,若不是面色苍白,几乎已是这一场争锋的赢家。
栾楚廷紧咬牙关,万分艰难地又踏上一步!极平常的步伐此刻似有万钧之重,脚掌落地时还晃了一晃,道:“没忘!你对朕言道想清楚了便回来,朕想清楚了!
如你所言,先祖立下的规矩,栾家子孙终有这一场宿命之战!二十年前你从爷爷手中夺得帝位,江山易代,帝位传承,今日,帝位必然属于朕!你已年老气衰,每日此时此刻,都是你气血最虚,气力消耗最大的时刻!而朕,养精蓄锐,今日前来,必然一击而中……”
栾广江笑意越盛,玩味地看着儿子因失去了镇定而变得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若是吴征在此旁观,定要以手捂面道:“老哥,你是学了《道理诀》吗?打不过,只好讲道理了呗……”
吴征不在,唯一的见证者只有丘元焕!
栾广江大占上风,甚至不理睬栾楚廷,偏头向丘元焕笑道:“丘大将军,二十年前是你陪着朕,你过来!”
燕国帝君简单地招了招手,却像个挥舞着雷霆的天神!
不说栾楚廷心头大震,有些惊恐地回望丘元焕,生恐他临阵倒戈。
丘元焕亦是脑中如万鼓齐鸣,震得一身发麻!
栾广江深不可测,气势上已完全压制了栾楚廷却不急着紧逼。
需知狗急跳墙,栾楚廷若是败势显露,必然殊死一搏!
现下还不是与他搏命的时刻,正如他所言,尚不值得!
栾广江有足够的把握继续摧毁他的信心,待到将他的意志全部摧毁之后,再彻底毁灭他的肉身!
重召丘元焕则是极其高明的一招!
丘元焕随同栾楚廷前来,不仅是见证者,必然也是栾楚廷的支持者。
长枝派元气大伤,他需要皇帝对长枝派持续的支持,更年轻的栾楚廷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当回到皇城,那个在龙椅上已气息奄奄,看似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依然威风四射!
丘元焕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武功并不下于他,为何打小身为太子伴读起就一直怕他,那股恐惧存在得如此真实!
这是天生的帝王,他永远看透你的内心,永远先你一步!
你不得不怕。
这一挥手,不仅在摧毁栾楚廷的信心,也在摧毁丘元焕对栾楚廷的信任!
更可怕的是,一旦丘元焕动摇,重新站回栾广江身边,栾楚廷便万劫不复。
而即使他依然坚定地支持栾楚廷,太子的劣势也没有任何改变,他与帝王之间的差距,还是一道巨大的天堑。
更何况,心神大震的丘元焕怎能毫不犹豫地立下决断?
决断每拖延一刻,都是对栾楚廷巨大的打击!
栾广江一挥手便回过目光望向栾楚廷,似乎在说,你看到了没有,你还差了许多,许多,根本不够资格挑战朕,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栾楚廷的大汗已将全身湿透,崭新的龙袍像是黏在了身上,仪态尽失。
他目光躲闪着,回头看了看丘元焕,又咬着牙迎上栾广江。
丘元焕低头不敢动,不敢应,而栾广江甚至已看见栾楚廷目光中的畏惧与后悔。
他轻咳一声,举起玉玺在黄帛上一盖道:“你是自裁,还是等朕下旨?”
“不……不……朕……还没有输!”栾楚廷颤巍巍地又踏上一步,忽然软倒在地,又强撑着爬起来,双目赤红充血,恶狠狠道:“朕,绝无退路!”
“好!朕给你一次机会。”栾广江起身脱去厚重的皮裘衣,道:“先祖遗训,朕也不敢有违,你若能战胜了朕,朕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可是你现下,还能站得住么?”
“臣只知效忠大燕,今日亦只是见证者,请陛下明察。”丘元焕腾腾地倒退两步,同样汗如雨下。
帝位的争夺几乎令人窒息,身处其中难熬得像是被风暴卷上了天空。
他一咬舌尖恢复清明,终于从栾广江魔咒一般的旨意从醒悟过来,忙跪地俯身,阐明自己的身份与职责。
“还好,看来丘爱卿与二十年前相同。”栾广江笑道,二十年前,丘元焕当然是支持他的,现下他本该支持栾楚廷,可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
“可你已经与二十年前不同了。”栾楚廷一呆,一愕,一道灵光灌顶般醒悟过来道:“呼……原来如此……看来朕的运气不错,还是晚了点,不过也无妨,朕总是明白了。”
栾广江双手后背踏下一阶梯道:“故作镇定?”
“那是你!”栾楚廷大喇喇地抹干额头的汗珠道:“朕还道你为何如此镇定自若,还以为你早做了准备,或是绝对能战胜朕。哈哈,朕险些被你唬住了!”
栾广江足下停步不敢再动,道:“朕即使重病在身,要杀你不过反手之间!”
“那你早就动手了!”栾楚廷向前两步道:“朕满身大汗,丘元帅也是如此。
唯独你没有,不是你不紧张,而是你病体恹恹,身体终日被寒气侵袭,一滴汗都流不出来!现下,你同样紧张得很,你惧怕朕,惧怕朕抢走你的一切!可惜栾家的子孙无论何时都当勇猛精进,在位的帝王既已老朽不堪,就该由新君亲手夺其位,一换江山新颜!”
栾广江扑腾向后退了一步,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软倒在龙椅上。
片刻之前还是黑色的长发瞬间转白,面上也长出密密麻麻的皱纹,仿佛生命正被迅速地抽走。
脉门被扣紧,咽喉也被一只手扼住,栾广江气息奄奄道:“朕确实老了……
皇儿今日的表现很好,很好,这才是大燕的国君,无所畏惧,胆大心细!不过有一点皇儿说错了,朕没有惧怕皇儿抢走朕的一切。朕遣走戚浩歌与李瀚漠时,就在等着这一刻。朕怕的,其实你不来……”
扼住咽喉的手越收越紧,丘元焕默默退出御书房,合上房门,等待着会震撼整个世间的一刻。
燕国新君继位,更年轻的天子会给这个世间带来怎样的改变?
栾广江子嗣凋零,也就没有搞几位皇子竞争那一套,选定了栾楚廷之后便悉心培养!
只是这位太子在朝臣眼里向来懦弱了些,也太安逸了些。
直到今夜,丘元焕再一次见证了新君手弑旧君登基的一幕,才确信栾楚廷并不在栾广江之下!
而且他的身体还胜于父亲,前程比堪称圣君的栾广江还要远大!
御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丘元焕跪地,落泪,哀声道:“来人,来人!陛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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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薨了……”屠冲看着七窍流血,双目大瞪的梁兴翰,颤抖着伸出鸡爪般的手想替服侍了一辈子的君王合上眼眸,可居然合不上,梁兴翰犹似死不瞑目!
暴毙于皇宫,就在自己身边,屠冲喉头发苦!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吃了惊吓的小太监与宫女们个个大声尖叫,屠冲同样来不及制止,现下风言风语恐怕已传遍了大半个后宫!
“速速去请几位大人进宫!”历经数次大风大浪,屠冲迅速镇定下来,一把抓住正欲飞奔而去的小太监吩咐道:“先去请五殿下来!”
小太监连滚带爬着去了,消息像风儿长了翅膀,不久便传遍了京城!
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浮流云大喜过望地推开房门,压低了发颤的声音道:“尊主,皇帝死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忧无患揭去淫邪的鬼面,露出真容,正是将凉州搅得一团大乱,却暗中返回京城的霍永宁,道:“本官也该入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