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知道陷阵营的主将是谁,怎地架子这般大,至今尚不露面,难道折冲将军之后,又要由行军司马暂为领军?
后营里很快各自散去,新的主官到来八成都会来场训示立威。
兵丁们上上下下都不由心头惴惴,不知道这位行军司马大人的脾气如何。
有了护军的警告,手头有活计的便低头专心忙碌,不敢贸然造次,忙完了的也安心呆在营帐中等候军令。
顾盼等在营帐里,只听一阵慌乱嘈杂的声响,想是这位行军司马入驻了后营的营帐,之后便与往日一般无二。
漫无目的的等候最是无聊,好的是营帐里火炉烧得正旺。
营中的薪炭备得甚足,每日按例分下也足管够用,大军新来大营别无他事,也不需出操练兵,今日还多分了一些供兵丁们取暖。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日,直到夜间宵禁也未见这位行军司马现身。
似乎天寒地冻,这位大人打熬不住,缩在营帐里烤了一整日的火。
第二日晨间起来,大雪终于停下。
天空中碎云朵朵,只漏出条条缕缕几道阳光。
地上的积雪慢慢开始结冰,天气虽好,寒冷却是更加地刺骨。
后营里刚用了早饭,这位行军司马忽然从左营行来。
看他身披银黑两色铠甲,腰别军刀,白色的披风在他虎步龙行之下不住漫卷飞舞。
身后十名手按长刀,寸步不离的随从一脸肃杀之气,其威风赫赫,让人哪敢逼视?
顾盼见惯了达官贵人,和蔼可亲者有之,威仪深重者有之,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看了这位行军司马一眼便暗暗蹙眉低下了头去,面色发白。
这位刚到任的新官着实和温文儒雅搭不上半点关系。
一脸横肉,鼠目蒜鼻不说,嘴长得像只猿猴一样向前突起,一张嘴便咧出张血口,加上脸颊那一道蜈蚣般的长长刀疤,就算看了不害怕,也丑得让人绝不想再看第二眼。
顾盼一眼就看得腹中不适,让她大吃一惊的还是行军司马身旁披着紫色披风,身着白衣,露出的肌肤却比衣服与冰雪还要更白,身量苗条修长的女子。
行军司马身边一个个都是恶行恶相,唯独这位女子舒欣清爽,简直像是泥潭中的一朵白莲,原本就分外出众的相貌更如仙女下凡。
遇见这位熟人是她始料未及,不免就生出瑟缩之意。
行军司马忽然露面,引得后营中一阵慌乱,不过片刻之后便即安定,人人位居其位,显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这位是行军司马申屠大人,这位是中监军倪大人,尔等好生认得莫要冲撞……”后护军疾言厉色一通呵斥,将几位新官都介绍了一遍。
“江浙一带还有这个姓,但是听说族人也不多了,举世都罕见。想不到倪前辈居然担任中监军这样的要职,她……该当看不见我吧……”顾盼心中暗忖。
她站在人群里,虽身量高挑却刻意矮了半身又低着头,料想现下倪妙筠看不见。
转念又一想,在军中兵丁虽多,倪妙筠身居要职迟早会与自己碰面,两人之间半生不熟,至多就是翻了面皮而已。
她原本还有些左右为难的惆怅,这一下激起心中意气来,把心一横,那是谁来也劝不回了。
顾盼下定了决心,便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不刻意显山露水,也不再瑟缩躲藏,只在她该在的地方立定站好。
正巧后护军说完了话,那申屠司马向前一步,目光横扫全营。
顾盼只觉这人虽丑陋,目光扫过时似与自己对了一眼,暗道:“倒是好锐利的目光。”
刚暗赞未落,申屠司马便清了清嗓子道:“本官申屠神辉至此可不是来散心的……”
这声音就像面锈迹斑斑的破锣,偏生有股不知好歹的生猛之气,明明已是难听至极,还强要在宴会之中诸般乐器奏出曼妙之声时凑上一脚。
越发显得难听之外,还能光凭声音就惹人讨厌,也算是份难得的本事。
顾盼听得缩了缩脖子,悄悄地又收回了那一点点暗赞腹诽道:“神辉……神气你个头……”远远还瞧见倪妙筠也缩了缩脖子,盯着申屠司马的目光一凝,透出股恨不得一刀从他后背插下去的冲动,可见受不了这位大爷的不止自己一人。
“……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本官今日就要看一看,你们操练得如何……”一席话倒没太多幺蛾子,只是太过难听,等他闭了嘴,人人都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后背冒汗,也不知道方才听他的声音,到底多么坚忍才能受得了。
主官初次下令非同小可,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又想被架在这把火上烤?
陷阵营这一回的集合比平日里还要快速利落,不一时便在营前整理出的大片平原空地里列队完毕。
五万人的大军,即使在猎猎寒风中看上去也是气势磅礴。
后勤人员不需参与这种操演,伙夫厨师们开始忙着饭菜,医官们也做好了准备。
听着前营空地里喊声震天,顾盼见左右暂时无事,遂又悄悄溜出营帐,寻荒僻无人处跃上树梢远远打量。
吴府要与倪家联姻的事情,恰在顾盼离开之前,她已有耳闻,也不知道倪家对此事态度如何,是否已应承下来。
看倪妙筠孤身来此,这事儿莫非没成?
顾盼心头一阵轻松,又是一阵揪心,她正强忍着恶心远眺那位申屠司马,一时没来得及思量为何又是轻松又是揪心。
行军司马在军中举足轻重,顾盼实在想看一看清楚,这位今后会担起营中大部分将士——包括自己性命的重要人物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若是被一个草包莫名其妙地送去了性命,那可真是冤到了家。
这位行军司马长得怪异,走路姿势也怪异,无一处不透着古怪,身边的随从却个个不同凡响。
从气魄上看都是见过世面风雨,立在申屠神辉身边也显沉稳。
从步伐上看,武功也都不弱,顾盼自忖自己对上任何一人都未必讨得了好,当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豪杰。
能让这么多豪杰一同为他效命,这人恐怕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倪前辈也在这里,她是皇后的表姐,总不会被派到一个草包身边去吧……”
顾盼心头惴惴不安间,就见那申屠司马像只猴子似地上蹿下跳,大呼小叫。
居然内功还不弱,把他难听到极点的声音传得满营皆是,真真正正的[震耳欲聋]——五万陷阵营都恨不得自己的耳朵聋了的好。
顾盼强耐着不适,不去看申屠神辉,只看操演。
今日未演战阵,只让兵丁们一拨又一拨地冲锋,翻越或是突进,对练等等,暂时看不出他领兵的本事。
顾盼暗自计算,只觉强度颇大,想要坚持下来可不容易,莫说操演过程中难免磕磕碰碰,不多时就有人挂了彩。
后营里陆陆续续抬来了伤兵,皮肉伤也不算太重,将养个三五日便好了,但在寒冬里光是解开衣甲包扎也不好受。
顾盼回了营帐里,与医官们一起将受伤的兵丁安置好,一忙就忙到了午间时分。
这一通马不停蹄地忙碌,身上都不由冒出了香汗,连寒风都吹不走身上热气。
校场里也适时地停了操演,大军就地用餐。
“这位司马大人有点意思……”
“怎么说?”
“瞧瞧这几人都是上午抬来的,营里出了名的泥鳅儿一个都没跑,司马大人收拾他们来着,只怕今后还有苦头吃。”
每处军营都有些兵痞子。
这些人当老了兵,熟知营中各种例法,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要从条规上整治他们实在难办,不把他们管教得服了,又容易造谣生事或是乱了营中规章,更容易把旁人给带坏了。
不过这些老兵又有他们的能耐与经验在,颇有可取之处,军营里没有这些老兵又会少了些什么。
顾盼原本未曾留意,听得身边的同侪窃笑着私语,又听伤了的兵丁叫苦连天,说司马大人一点都不体恤军心,操演得也太过凶狠,这么下去非得把小命都练没了不可。
她也心中跟着窃笑,这些兵痞子平常欺负人的事情也没少干,挨了收拾自然大快人心。
但这位司马大人的心思也摸不清,一来营中便操演得如此之狠,这顿杀威棒未免打得也太重了些。
兵丁都是时刻准备着豁出命去的人,如果一味只以威压极易产生哗变。
就算是平日里不敢,到了战场上谁也不会愿意给太过严苛的主将卖命。
“究竟没有几人比得上他,若是他在这里,要收服一营将士的心实在不难,更不需用这等过刚易折的办法。”顾盼面上一红。
今日已不知第几回忆起了他,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地晃来晃去,却又那么遥远不可及。
从小带着她长大,青梅竹马的大师兄,在不经意间就忽然变得那么强大,强大得再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也离自己越来越远。
午夜梦回之时,顾盼也曾问过自己,这一回倔强地再度偷跑出来,究竟是闷气难消,还是为了让他刮目相看?
加上用饭共有一个时辰的闲时,大军就在雪中席地而坐,吃完了稍事歇息养养神便罢。
难得的是申屠神辉也在较场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拿了碗面条呼啦啦地吃得欢畅。
他一来就操演得如此狠,又是这副尊容与声音,着实招惹了不少憎恶,但能与诸军同甘共苦,也让军心安定了许多。
让人讨厌是一回事,是不是位合格的领军者又是另一回事了。
全营上下也就倪监军一人开了小灶,随从给她在雪地里摆了桌椅,加了几样小菜。
这倒没人有意见,一介女流之辈肯在军营里吃苦已然不易,另眼相待些也属平常,何况是这么漂亮的女子。
后营里那位堪与她一较高下的顾大夫,不也向来是更得优待么?
倪妙筠最终还是谢绝了好意,也端起碗头坐在申屠神辉身边,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
这二人坐在一起,一个美得出了水,另一个丑得见了鬼,实在不忍直视。
“你真不去后营和她照个面?躲不开的,迟早要叫她认出来。”
“不去,这幅尊容去见她,非把她吓跑不可。”申屠神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肚子闷气敲得碗沿当当响道:“这面具你到底怎么弄出来的?就算不能那么耀眼,也不必非得把我弄得这般丑怪是吧?”
“噗嗤……于右峥弄的,要发火你找他去。”倪妙筠憋着笑,对自己的一番杰作大是得意,故作平常道:“他往日东躲西藏,这副面具其实也耀眼的很,只是别具功效。丑成这个样子,谁也不愿多看一眼,有什么破绽也不容易被人瞧了去,不得已需露面人前时,这副面具最是适合。你看,效果不是挺显著么,她早间就瞧了你一次正眼,至少今日是能混过去了。”
“想我一代帅哥,现下全败在你手里了,一朝英名尽丧啊……”申屠神辉摇了摇头,瞄了倪妙筠一眼道:“你今天话很多哎。”
倪妙筠眉梢本有喜色,闻言面色一沉,哼地一声背过身去。
越想越气,那副面貌也是见之令人作呕,连饭都不吃了砰地一声摆下碗头,沉着脸离得申屠神辉远远地坐下。
但凡男子初见到了一名漂亮女子,都会认为她一定既可爱又温柔,若是这女子一言未发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那一定和仙女一样温婉可人,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倪妙筠现下在全营将士眼里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比已渐渐熟识,偶尔会骂人的顾大夫还要好一点点。
所以她发怒,定然是申屠司马一人的错。
这狗日的司马,就不能待人稍微好一点吗?
惹人厌的主官又成功激起了义愤。
众军正同仇敌忾之时,又听马蹄声急,轰隆隆地连成了一片。
由远及近的骑士打马飞奔,到得营前时齐刷刷地翻身下马一齐立定。
光以军姿而论,这数百人还比不得陷阵营中的将士。
看得出他们经历过操演,只是仍站得有些歪,似乎天生就带着些流气,一时还改不过来。
但谁都能看得出他们与普通将士大有不同!
沉稳,肃杀,孔武有力,有的太阳穴都高高隆起,有的在大冷天里甚至还有人只穿着单衣,露出盘根错节的肌肉,有的目光如电,一眼令人胆寒,有的则满不在乎地左右观望,似乎一切成竹在胸。
这一队骑士毫不掩饰自己的强悍与威猛,一露面就给人巨大的压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