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佳节,家家团圆,烟花爆竹映得天际亮如白昼,中原大地也热闹了整整一夜。
初一的早晨还要张贴春联,走门串户地拜年祝福,得抓紧了睡上一两个时辰。
这一睡总是特别沉,特别香。
至寅时正中,夜正深。
葬天江上大雾弥漫,江中渔船的灯火都透不出几丈之远。
燕国寿昌城头的当值兵丁无精打采地远眺江面,打了个呵欠。
天寒地冻地轮值本就倒了血霉,幸好今夜佳节,不仅吃了几口好菜,也喝了几杯好酒。
睡了半夜从温暖的被窝中被拽了起来,酒尚未全醒,困意仍深,不得不倚靠着女墙打起了瞌睡。
“老李,醒醒。”
同伴的警示声让他惊醒过来,城头处出现了百夫长的身影。
比起燕国的西北两面战事频繁不同,寿昌城城高壕深,却像个高大威猛的石狮子,只能当个摆设。
濒临葬天江,对岸便是盛国。
寿昌城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战事,尤其张安易登基之后,这座城池已成两国贸易通商的绝佳地点,一派安宁祥和。
几十年日复一日的太平日子,足以麻木每一个人。
不仅老李这样的普通兵丁如此,军官也是如此。
百夫长上了城头,骂骂咧咧又吊儿郎当地嬉笑。
在西面与大秦国的连场血战,才能换来驻扎南国边的安宁,到了这里享受些太平日子,更像是对有功将士的一种褒奖。
懦弱的盛国人,便是拴条狗在城头上,他们也不敢丝毫动弹。
每一年寿昌城都会收到大批来自盛国的供品,吃穿用度运往长安供朝中分配。
铁器军资则经水路运往南坪,那里官道四通八达,自会送往北境与凉州三关一带。
他们嘲笑盛国人,有时也有些怜悯。
盛国每年出产多少铁矿,冶出多少金铁都得报与燕国知晓。
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做了贡品,剩下的那一点恐怕国内的平民们要用的铁锅扒犁之外,也就防防境内的山贼了。
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才有足够的军资补给可以北拒黑胡,西征大秦。
也正因有了这样懦弱的国度,燕国南线一贯不需驻守重兵,可以集中兵力应付西北两线。
刀枪剑戟都不定能凑齐的国度,要那么多兵力来干什么?
偌大的要冲寿昌城,驻军也不过二万而已。
至于沿着葬天江一线的大小城池,多的没有超过二万军,有些小城甚至只有三千人。
就是这样在延绵千里的国境线上驻军大约也就是号称十万,葬天江旁依然几十年一派和谐,长治久安。
“兄弟们辛苦辛苦,明早将军还有赏赐下来,等换了勤再一道儿去吃酒。”
百夫长拍拍兵丁们的肩头,该有的巡弋不能免,做做样子该有的也得有。
“好极……”欢呼声刚起,百夫长忽然狐疑地望着江面,手搭凉棚张望片刻看不清,他眉头一皱。
久在沙场征战的警觉让他心头不安,忙唤过两名兵丁道:“速去江边查探,即刻来报。”
小半时辰过去,没有回报,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
百夫长又派去了一队十人,又是杳无音信。
大雾茫茫的葬天江,仿佛变成一只噬人的巨兽,正张大了嘴瞄准了寿昌城。
“快,快报与将军!”百夫长翻身上马,与另两名百夫长带着队列一齐出城,整整三百人的队伍让他们心中稍定。
江边就算有怪物,这么多人也定能发出警示。
江边蒿草枯黄,隆隆的江水之声深处不知有什么危险。
百夫长慢慢地摸到江边,脸色吓得发白。
只见数百艘大船一眼望不到边际,正顺江而下,划向岸边。
已靠岸的几十艘船下了锚钉在岸边,像铸起了一座大桥。
且不断有船靠岸,桥也在增大。
“有人,有人,敌袭,敌袭!”兵丁惊叫起来,瞬间便有几人倒在血泊里。
蒿草丛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敌军,正亮出明晃晃的刀枪杀来。
怪道探子没有回报,原来江岸已被敌军控制了。
百夫长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望着来敌:盛国人,是盛国人。
他们早就潜入寿昌城,今日提早隔绝江岸的消息,天又大雾看不清。
他们……他们居然敢进攻?
幸好这一回谨慎带来了三百军,就算冲不出去,杀声也能警示城池了。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个嗜血的笑容,抽出长刀道:“兄弟们,让这帮盛国的软蛋子开开眼!”
杀声四起,中央楼船上一人眺望寿昌城,喃喃道:“不时换防,燕国皇家真是天生将才!”
“韩将军,要不要增派人手以防敌军出城?”
“不用,今日大雾,项景山不敢出城迎敌。我军军阵已成,就算出来也不怕他,依令安营扎寨与寿昌城对峙即可。”韩铁衣伸手点了点岸边道:“这一队敌军都杀了祭旗。”
喊杀声持续了三炷香之久便归于无。
燕军悍勇,面对一倍的敌人被重重包围之下,也杀伤了盛军百余人之多。
韩铁衣闻言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战局并不意外,盛军的战斗力确实无法与燕军相提并论,何况寿昌城里驻扎的是北方与黑胡大战的精兵。
盛军想要强大起来,唯有付出无数的鲜血。
这一艘楼船阴影里,一人在听闻了战事奏报后喃喃道:“三十万大军,若能留下十万便算成功了……”
天光放亮之后,已严阵以待的寿昌城头,守将项景山终于看清了城外的模样。
这一夜不得安宁,人声嘈杂,盛军已立好了延绵十余里的寨栅,看人数有五六万之多。
同所有燕军一样,他也不敢相信盛军居然渡过了葬天江突袭寿昌城。
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盛军也不敢这么做。
可是眼前的一切就算在天明的晨雾中,也一样地真实。
盛军并未攻城,只驻守在寿昌城旁。
不时还有探马与信使从东北两面前来,项景山看着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报,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除夕夜,盛国像是鬼一样冒出来的五路大军齐齐渡江。
除了寿昌城这一军外,俱是从江面狭窄处骤然突袭。
诸如潼农,新都,召南等郡猝不及防,敌众我寡之下相继失陷。
盛军预估有二十余万,千里江岸,除了寿昌,陆江,大宛等几处大城之外,居然全是盛军的烽火。
不是燕军弱小,而是人数相差实在太大,且盛军的装备之强,之丰足,全然出乎燕军的意料之外。
大秦投诚之将韩归雁率军三万进攻新都之时,围而不攻,新都守将俞俊出城迎战。
两军对垒,俞俊一败涂地……
退入城池之后俞俊不忿,重整兵马五日之后又战,再败又涂地……韩归雁藉兵力之优,指挥若定,其后俞俊坚守不出,韩归雁便顺势攻城。
一战俞俊全军覆没,除聊聊百余军拼死杀出重围之外俱已沦为亡魂或是阶下囚。
九死一生的燕军哭道:“盛贼箭下如雨……”
“箭下如雨是什么个意思?去他娘的箭下如雨。”项景山一头雾水地甩开邸报骂道:“一帮子蠢货废物,连盛贼宵小都打不过!”
他不像俞俊,他是燕国大将军丘元焕的心腹将领,深明“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
他绝不会轻敌,即使是羸弱的盛军,他也会瞄准机会对着要害全力一击。
盛军兵力占优,韩铁衣几次搦战他都坚守城池。
现在还不是决战的时候,项景山居高临下残忍地一笑,来吧,来攻城吧,等寿昌城下尸身堆积如山的时候,老子会把你们全部赶到葬天江里喂鱼!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员大将银铠白袍,举着长枪朝寿昌城一指,箭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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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贼哪里来的箭枝,哪里来的箭枝?”项景山沙哑着嗓子躲在大盾背后嘶吼。
足有五千人的射手,借着葬天江送来的江风,一蓬又一蓬地射出狼牙锐箭,仿佛无休无止……
城壕上已全是倒插的利箭,密密麻麻,无立锥之地。
项景山计算过,从早至今,五千名射手一人至少发了一百支箭,城头上便是五十万支箭!
不算不知道,一算下来足以让人手脚发软。
盛军的箭雨还在继续,覆盖着整座城壕。
项景山无比地后悔,在城中已退无可退,若是早些出城还可冲过弓手的射击距离贴身近战,以燕军的精悍,即使兵力不足,定也能杀得两败俱伤……
可他知道没有机会了,在箭雨的掩护下,燕军守城时已伤亡惨重,现下被压制得彻底抬不起头来,谁上了城壕都得死!
而盛军已在登城,城墙的优势不复存在,白刃交兵的巷战,燕军自相拥堵,互相践踏,又能活下多少来……
柴郡的陷阵营自战火燃起便没有动,申屠神辉依然带着恶心的嘴脸每日操演。
战报每日都传来,他乐不可支。
盛国为了此战筹备了足有二十年,临阵又得了自己的强援,眼下的战果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燕军的骄兵悍将,只怕到此刻都没把盛军当一回事。
除夕进军,元宵已得胜果。
短短十五日时光拿下了燕国近十座城池,尤其还有寿昌这样的大城,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到现下才如梦方醒吧?
紫陵城里那位皇弟一定目瞪口呆,他最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只是走向全然不如他所预料,还不知道他现下是诚惶诚恐呢,还是日夜祈祷盛军大败。
申屠神辉弹了弹邸报交给倪妙筠道:“铁衣拿下了寿昌城,不过损失也很惨重,正在城中整军。这是意料之中,雁儿夺了新都之后,预计再过半月要往寿昌与铁衣汇合。到时候咱们出柴郡,把将士们往雁儿手上一交……”
他话音尚未落下,就听营外于右峥喊道:“大人,十万火急。”
“嗯?”申屠神辉的笑容立时隐去,喊道:“快拿来。”
火漆的信封,通红得像鲜血。
申屠神辉拆开之后一目十行,眉头立时锁了起来——这脸上连眉毛都没有,尤其显得狰狞。
“传令,整军,放船,即刻出征!”
将令如火,突如其来的出征令让陷阵营里一片忙碌。
虽已准备了许久,也在等待随时下达的军令,但真到了这一时刻,军中仍是震撼无比。
五万大军开到了江边,这一处江水湍急,江面却不过五里宽。
与柴郡隔江相对的燕国梅冈郡如今已暂归了盛国,此去一路坦途。
两艘的大船顺着江面两岸放下,成群的纤夫拖着被大铁链子连接的两船船身,下锚落定将船身在两岸固定好。
数十艘大船又放了下来纷纷卡在铁链上,在江面搭了座宽大的浮桥。
五万大军立刻动身渡江,踏入燕国境内。
“铁衣打下了寿昌城,这一处最为重要。现下接应也好,今后撤军也罢,寿昌城丢不得。原本的计划是半个月后雁儿从新都城动身,接替铁衣守卫寿昌城,咱们陷阵营也去寿昌城汇合,十来万的大军拱卫城池,还可驰援左右,可保万无一失。”一路上申屠神辉向倪妙筠诉说着邸报中的军情:“这些是此前料定了的,不想燕军的反应远比想象中的快。铁衣这便刚拿下了寿昌城没几日,便有燕军自淮远南下,看样子目标正是寿昌城。这一队燕军势大,铁衣已急令雁儿赶往寿昌,雁儿如今已在半途,两日后和我们在河阳左近汇合,一同赶往寿昌。”
“燕军来得这么快?”倪妙筠愕然道:“他们刚与草马黑胡大战一场,为何反应如此迅速?军资筹备也能跟得上么?”
“可能是有所察觉盛国的动向吧。啧,梁玉宇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可能就从这点只言片语的消息里猜出来的。”申屠神辉不住举目远眺道:“他们定然是组了一支精兵迅速南下,一应供给优先保证这批精兵。领军的将领还不知是谁,想来也非同小可。目的也很简单,趁着咱们立足未稳,先把这一带搅乱,让我们难以站稳脚跟,待盛军后续大军掩至,我们就难咯……”
“韩将军还有别的对策么?”
“不知道。我们先往河阳汇合雁儿再说,战局瞬息万变,需得随机应变才是。
来人!传我将令:诸军小心在意,哨探远放五十里,时时轮转十二时辰无休,违令者斩!”
想不到战局的变化这么快,申屠神辉心中有强烈的不安。
盛国虽旗开得胜占据了几座城池,可这里是燕国经营了百余年的地盘,想站稳脚跟哪有那么容易?
且燕国这一次反应神速,且大军急速南下,显然已提早做了准备。
他曾亲眼见识过燕军的悍勇与骁骑的可怖,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这支新近南下的燕军,不是驻守在葬天江边麻痹大意,当做度假休养的燕军可比的……
更可怕的是,燕军从哪儿来?
击败草马黑胡之后,燕军便徐徐南向,分批驻扎在中原一线。
往寿昌城的料想是兖州驻军,那么其他地方有没有燕军南下?
徐州和冀州的驻军呢?
申屠神辉见散出了哨探才略略安心,这些猎鹰都是武林高手,就算遇到战场上的老猎鹰,保下命来总是没有问题的。
陷阵营渡江之后先向北行出一日约百里便掉头向西,韩归雁领着五千兵俱是骑军,可河阳左近多山峦,骑军长途行军各类补给想要跟上本就不易,再算上路程的话,比陷阵营抵达的时辰还要慢上一些。
陷阵营操练虽精,可要与燕军骁骑对阵还是太嫩。
燕军南下之后,这一带危机四伏,谁也说不准会不会遭遇敌军,和韩归雁的骑军提早汇合是上上之策。
一路疾行,再有半日就能抵达河阳。
申屠神辉焦躁的心也安定了许多,他实在算不得统兵大将之材,这支陷阵营原本就是要交给韩归雁的。
汇合了她之后,陷阵营才算真正完整,也有了最大的底气!
“大人,有敌军。”
远处绿色的焰火笔直升上高空再炸出朵绚烂烟花,一连三朵,传令官指着信号大喊起来。
陷阵营短暂地骚动起来,初上战场,这么快就遇敌,还是旷野中的遭遇战,怎能不紧张万分?
申屠神辉抬臂打了个手势,将令很快就通过身旁的侍从们传了下去。
齐寒山笑着在自己这队人马里穿行,拍着军士们的肩膀道:“打起精神来,别怕!燕贼来了正好和老子一起干他娘的!”
威望甚高的百夫长们镇定自若,很快就让军心安定下来。
虽仍十分紧张,包括这些身负绝技的百夫长在内,但是不再十分慌乱。
申屠神辉对此十分满意,他打着手势不断传下军令。
越是危险,越不能乱,这一战无论打不打,阵势列好了错不了,便是退军也可徐徐而退,不至有失。
陷阵营有条不紊,平日里严格的操演在此时完全发挥了出来。
大军就地散开,列阵,盾军在前,枪兵夹杂其间,让长枪与大盾合为一体,攻守兼备,也将大批的粮草辎重与医官等随军人员保护在了后方。
猎鹰满身大汗,死命地打着马,将消息一个个地传递到了主将面前:“来者三万军,距此五十里,两万步军,一万骑军!骑军与马匹皆着白色轻甲,轻快若……鹞鹰……”
申屠神辉闻言骇然回望,向随从中一名账房掌柜般的男子露出求证的目光。
那掌柜满面发苦,咬牙道:“白鹞骑……主将谭敬之,为人凶残狠辣……”
“行了。”申屠神辉的头上滴下冷汗。
白鹞骑名震当世,是精锐中的精锐轻骑,骑射无所不精,来去如风,犹如战场上的死神。
陷阵营突遭强敌,虽说人数二倍于敌,申屠神辉仍没有丝毫把握。
现在唯一庆幸的,便是早早下达了结阵的军令。
——与白鹞骑赛跑,那是自寻死路。
“大人,大人,敌军加速了……”
不知是怎么撞上的,也许就是瞄着陷阵营而来,也许是偶遇,但是燕国的骄兵悍将没有丝毫犹豫。
相比起盛国这些连血腥都没见过多少的新兵蛋子,燕军有绝对的自信!
白鹞骑开始加速,摆明了完全无视盛军的阵势要直接冲锋。
荒郊野外,没有丝毫的准备,盛国虽有骑军,怎能与燕军相提并论?
何况营中现有的骑兵不过二千,还有五千在韩归雁手里,至少还需两个时辰才能抵达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