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清晨,就少了不觉晓的酣睡,夜间也没了潜入夜的细雨。
倒是红日初升时,攀附在枝干的知了早早开始呱噪,惹得早起的鸟儿闻声而来,大快朵颐间也叽叽喳喳地得意鸣叫。
吴征比起勤劳的鸟儿也不多让,踏着晨光修行完毕,后院就是他无所事事时最爱呆的地方。
一座座小院紧邻又保有间隔,这里住着他最亲近的人们。
他常常在想,若是宁鹏翼当年也有这么些女子真心诚意地陪伴在身边,会不会就不觉孤独,也就不会待这方世界恨之入骨,不将这里变作生生世世的修罗场不肯罢休。
每天再多事,也要抽出些空闲来陪伴家人。
或齐聚一堂众乐乐,或相伴闺阁窃窃私语。
即便自己足够努力,还是有无数未曾做到的事。
譬如祝雅瞳与自己的关系还未能让家人知晓,两人之间仍然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往。
偷香窃玉这种事,固然有别样地刺激,但做得多了,尤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破,这就不免美中不足。
幸好母子之间奇异的关系并未改变,私下相处时祝雅瞳亦妻亦母。
她本就是骄傲的性子,越发适应之后便依性情而为,甜蜜时待吴征如夫,起了口角或是有事商讨便转而为母,竟然十分顺畅。
今晨吴征便在馥思居门口多驻足了一会,呆呆地望着小院,仿佛自己的目力可以透过紧闭的朱漆大门望向院里。
并非不敢进去,而是昨夜已在此春宵一度,二人情浓意深,十分相谐满足,至黎明时分才提早离开。
途经此处却又停步,正是想起昨夜的房中私语。
吴征年纪已不小,换作旁的人家,这年龄连孩子都差不过要上学堂念书。
而吴征虽说金屋藏娇,到底尚未正式婚配。
两人欢好已足,相拥卿卿我我之时不免说到此事。
这是吴征与祝雅瞳第一回认真地聊起他的婚姻大事,也因吴征与倪妙筠之情已浮上水面,婚姻也必须提上议事日程。
谁当大夫人,谁当二夫人,不管后院如何,外头给人看的东西也需有个合理的体面和交代。
说来说去有个大体的商议,免不了又落回祝雅瞳身上。
她的身份最为特殊,也是唯一绝不可以公之于众的恋人,但吴征同样想给她一场仪式。
祝雅瞳倒不计较,只说她从不在意这些。
吴征有些讶异,但凡女子谁不喜欢这种浪漫又动人心魄的仪式?
就连陆菲嫣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她同样对此并不强求,但若是没有,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祝雅瞳既无兴趣,吴征也不多言,两人海阔天空地聊下去,又说到今后的子嗣。
此时吴征才猛然想起,祝雅瞳不时有提过婚事,似乎十分享受被家中诸女围绕,叫她一生娘的感觉,却从未催促过自己要生儿育女。
带着疑惑,吴征试探道:“瞳瞳呢?瞳瞳想不想有一个孩子。”
说起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
即使与祝雅瞳之间相处已颇为自然,可说到如此禁忌的话题,吴征仍觉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不仅因其中的百般禁忌,更有许多难以解决,要听天由命的难题,刺激实在太多。
“不要,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喜欢,绝对不会要。”祝雅瞳斩钉截铁地拒绝,话语间却万般温柔,令吴征难以捉摸。
仿佛怀中美妇又回到了她处至成都城的时光,让人猜不透。
“那……既然不喜欢就不要了吧。”吴征难以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仿佛松了口气,又有颇多失落。
情人之间爱到极处,子嗣便是爱的结晶。
似陆菲嫣,韩归雁等人都是愿意的,吴征至今未有子嗣,只因时局复杂暂不适合而已。
祝雅瞳拒绝得如此决绝,吴征难免有些异样想法。
两人一时沉默。
吴征暗思以祝雅瞳对自己的情深如海,莫不是生下自己时留了什么心理阴影,才对生儿育女之事如此排斥。
祝雅瞳与他心意相通,早猜到吴征一定会寻思根由,若是有什么心结还会寻机化解。
两人虽陷入无言,对视的双目里祝雅瞳见爱子正心思连转,略有疑惑,全无猜忌之意,不由心中一阵甜蜜。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我想不清,所以绝对不要。”只消想得明白的事情,明了了利弊,其实做与不做均可。
唯独彻底想不明白的,才会缩手缩脚,也绝对不碰。
祝雅瞳定了定神,幽幽道:“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一人,谁也不能把我的心抢走。但是……我不知道若是又有一个孩儿,我会爱他多少,会不会分走征儿的那一份?会不会从此待征儿的爱就少了许多?我想不清,所以我不要,说什么我都不要。”
吴征听得鼻子发酸,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怀中的女子待自己实在太好,她哪里是自己留有什么心理阴影,分明是把一切都考虑在内,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断。
这片真情让吴征彻夜傻笑,睡着了仍是如此。
吴征望着馥思居,又嘿嘿傻笑了一阵,这才打点精神去了书房。
至于祝雅瞳,也不知她是否还在安歇,就让她在院子里再害羞一阵吧。
依照约定,三日后张圣杰便会颁下圣旨,封祝雅瞳为户部侍郎。
这个职位不高不低,但给祝雅瞳却十分合适。
无论韩家兄妹练兵需调拨的钱粮,还是吴征招收昆仑大学堂的学徒等等,有户部侍郎居中打点,都会快捷方便许多。
等当了户部侍郎,祝雅瞳也难能像现在这般闲暇。
重振昆仑有了坚实的第一步,吴征手头要做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多了起来。
书房里一忙就是半日,到了午饭时分,赵立春才悄声向吴征道:“老爷,玉夫人晨间来了口信,说有一位拙性大师回来了。”
“哦?”吴征大喜,跳将起来道:“终于回来了!就在二十四桥院么?”
“是,玉夫人留了他在院里歇脚,说老爷得了空知会一声即可。”吴征欣喜的模样让赵立春吓了一跳,生怕时不时误了什么大事,忙将玉茏烟的吩咐说了一遍。
“啊……也对,还是玉姐姐思量周全。”吴征着急上头,得一言点醒才笑道:“那代我送个口信去,让大师今日好生休息,明早我再去见他。”
祝家能干的强手不少,但要说最出众还属拙性。
探查当年孟永淑遇难的秘密就交由他一手操办,历经艰苦终于将旧事从尘封中开启。
虽是晚了些没发挥作用,但拙性的能耐可见一斑。
所以倪妙筠一路追捕于右峥之时,在淦城察觉出了蹊跷,吴征派遣的也是拙性。
暗香零落在大秦上了台面,在燕国的分支则毁于萧墙之变,被霍永宁断了根。
那么在盛国,也一定有这样一个分支潜藏在暗中。
大秦国山高水远难以涉及,不如就从盛国开始,若能挖出深根,说不定还能与大秦国的贼党有藕丝相连。
若是没有也无妨,吴征立志要彻底摧毁贼党,盛国这里就算是独立的一支也不容他存续。
做这种事不仅要心细,还得胆大,更能八面玲珑到哪都吃得开,除了曾在凉州混得风生水起的拙性之外,旁人还真做不到。
待了一日,吴征与玉茏烟一同来到二十四桥院。
这里不仅是吴府招来风言风语,让吴征风评降低的[门面],也是玉茏烟循着流落风尘的少女这一线摸索暗香零落根源的暗桩。
“大师近来可好?”领着吴征进了小院,玉茏烟便抿嘴嗤笑着退了出去。
只见拙性双手合十,盘膝而坐,低念着不知哪一篇经文。
满是忏悔之意的脸上面色发青,昨夜的折腾可想而知。
“阿弥陀佛,老衲迟早圆寂在二十四桥院。”拙性见吴征来到慌忙站起施礼。
他还俗已久,早已长出浓密的一头黑发与满面虬须。
但长年身为住持,身受佛性熏陶的范儿还在,若是放纵太过,心中难免有悔意。
吴征哈哈大笑间,拙性又苦笑道:“家主与玉夫人巧思妙手,属下原本想预祝家主金玉满堂,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大师辛苦了。”吴征看拙性满面风霜之色。
每每交于他的都是极大难题,追查途中不免风餐露宿,几多艰苦。
心中对这帮属下的忠诚勤恳感恩与欣慰之余,也对祝雅瞳从前高超的手段与为人钦佩不已。
若无技巧,得不到这帮得力下属的效忠。
若非为人得以服众,也不能让这帮人时刻效死命。
“家主厚爱,还不算辛苦,大多还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拙性一笑道:“幸不辱命,事情已有了眉目。”
吴征精神一振!
若只是一点眉目线索,还不值得拙性亲自赶回紫陵城来见自己。
这一行必然是有了重大发现,且大到拙性都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请示吴征的地步:“大师慢慢说。”
“是。属下按倪仙子的线索,扮作客商进入淦城。”拙性不敢怠慢,将这一行巨细靡遗地缓缓道来,唯恐缺失了些许,就漏了重大细节。
淦城虽偏,五脏俱全。
进出大山的咽喉要道之城里,茶,马,酒,盐,食,绸六大帮派在暗中主导着这座城池的规矩。
所谓山高皇帝远,当地官府自有他们的行事方法,也必须与这些地头蛇们共同维持这座大多都是来往行商的城池。
茶帮老大于右峥被倪妙筠带走,临行前于右峥又杀了酒帮的李帮主之后,淦城势力并未大乱。
而是波澜不惊地完成了过渡——茶帮与酒帮都很快有了新的帮主,淦城的一切与从前几无二致。
唯一的风波就是于右峥与李帮主的仇杀。
李帮主的家人要找于右峥报仇,茶帮与酒帮一同表示:私人仇怨,与他人无由,几乎与这二人撇清了干系,颇有些人走茶凉的味道。
于右峥这种人的本事,孤身时可为一方之霸,投靠他人也可得以重用。
吴征点名要的高手,自然不会放任他的家人不管。
淦城里的规矩不能动,最好一切照旧,所以于右峥的一家老小也都留在淦城。
倪妙筠离开之后的第一时刻,祝家先行抵达的高手就接过保护这一家人的职责。
两月之后,一脸虬须的拙性扮作的辽东行商鲁彪就带着十余人的商队来到淦城。
这鲁彪看着生得猛恶,行事却周到,作为外来的行商,一来就拜见各大码头,先诉了苦,再奉上礼物。
条件也简单,没有与各位大佬抢生意的念头,只是借光往闽地一行,到实地看一看,再采买些货物。
今后的生意自己就与各位大佬合作,绝不单独行事。
“大哥,查到了,查到了,这鲁彪在辽东可是大大有名啊!”
“哦?快说来听听!”淦城本地帮派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鲁彪三言两语以及一些礼物就迷花了眼。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虚与委蛇,礼尚往来之外,背地里必然也要查一查底细。
“辽东有家雪山珍宝行,专营珍奇物事,行东就是这位鲁彪。按消息,和来咱们淦城的这位生得一模一样。”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家珍宝行不久前糟了祝家的池鱼之灾,和祝家刚搭上了线,正在做生意的当口,燕国朝廷抄了祝家。鲁彪也就倒了血霉,大批的货物被缴没充公,连商路都断了几条。来咱们这地方找财路,倒也不足为奇。”
“这样……”马帮的胡帮主点了点桌面,自言自语道:“难怪初来乍到就备了这么重的礼物。那些老参,鹿茸,貂皮,六个帮派的见面礼这么一送都得千多两银子。这么大的手笔……”
疑问萦绕在淦城六帮的首脑人物心里。
强龙不压地头蛇,鲁彪的实力再强,不至于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到淦城来争牌面。
难道真是因为遭了秧之后无可奈何,不得不花大本钱找一条新的商路?
鲁彪倒是不慌不忙,极富耐心。
六大帮派没有正式的回应,他就在淦城住了下来等候,看上去一副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一回的样子。
淦城从闽越之地来往的货物不少,茶叶,丝绸,酒,海盐等都不愁销路。
但谁也不嫌生意太多,何况鲁彪给的价着实诱人,比行价都要高出一成以上。
六大帮派里实力较强的茶,马,酒三家还能按得住性子,盐,食,绸三家实力较弱的找着了新的赚钱路子,率先就坐不住了。
没奈何,六大帮派只得坐下来商讨。
对待鲁彪这种人,一家没那么大胃口吃不下,淦城不管里面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做生意对外时都得共同进退,饭才吃的长久。
鲁彪得了这些消息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此刻。
无论是来到淦城的身份,谈判的方式,给出的价码都是经过精心筹备的。
每一样都要搔到六大帮派的痒处,让他们想吃又怕,不吃又舍不得。
有了于右峥的帮助,拿捏这些细节并不太难。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六大帮派拿不了主意的事情,自有人会代他们决定。
鲁彪来此不为做生意,不为赚多少钱,为的正是淦城另一家见不得光,却足以掌控六大帮的第七家帮会——午夜帮。
潜藏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却攫取了足够的利益。
六大帮派每年辛辛苦苦奔波赚来的钱,大多数都落进了午夜帮的口袋。
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吴征那个死对头的手段。
燕国贼党已覆灭,大秦的贼党忽然暴起几乎夺了整座江山,盛国的又是如何?
吴征的目的就是挖出这些人来,也是鲁彪来到淦城的原因。
果然不出所料,六大帮派为此事争执不下。
茶帮的新任帮主荀永春无奈道:“大伙儿也不用争了,有什么事请五爷来决断吧。五爷让做,咱们就做,五爷若是不让做,就赶鲁彪走。五爷若是要人头,我们就做翻了鲁彪。”
五大帮主都沉默下去,这件事没有更好的方法。
午夜帮一向把六大帮派吃得死死的,但是又留着那么些好处。
不多,让你发不了大财,起不了势。
但又不少,只消花力气下功夫,还是能赚上一些。
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这极为有限,但又能捞上一把的空间里,自己就像骡子一样,被赶着麻木地向前。
同样,如果和鲁彪做生意,这一笔多赚来的钱也不敢隐瞒午夜帮,迟早要缴上去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请示五爷来决断的好。
于是六大帮派继续与鲁彪虚与委蛇,一边等待五爷的决断。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年。
其间燕盛两国开战,国境线封锁,鲁彪也彻底走不成了,干脆就在淦城呆了下来。
这人极善与人交际,出手又大方,最重要的是,好像这位辽东来的汉子全然没有任何歪心眼,一是一,二是二。
谈生意最喜欢碰到的就是这种人,见者有份,不该拿的一个子儿都不要。
一年多的相处下来,倒是与六大帮派混得熟络,几乎像亲兄弟一样。
燕盛之战打完,又过了大半年,五爷才终于在淦城出现。
鲁彪知道自己一直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也知道自己这一身十一品的修为本事怕瞒不过有心人。
但五爷一样在严密的监控之下!
这个鬼影般的人一出现在淦城,祝家埋伏下的暗桩就盯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