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上下还能独善其身,不与人争执者,唯有角落里那位安安静静,娴雅出尘的祝雅瞳。
朝议转入时下最重要之事,大臣们纷纷精神一振。
争吵频起,争得声振屋瓦,各持己见说个不休,往往要等陛下做了裁断才得中止。
但下一项又得再争论一通,如此循环。
今日的议题大多有了结论,争论声渐止,皇帝却没有下朝的意思。
看看日头渐午,脑力的急速消耗让群臣也颇见倦色。
张圣杰凡事都有计较,看他龙眉深锁,显然盛国战事即使已日以继夜地筹备,进度仍不能令他满意。
陛下的心情比之任何一位大臣还要迫切。
群臣正议间,一名太监急匆匆地奔至大殿门口,扑腾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擦去满头汗水整理仪容,便尖声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送到。”
宋公公赶忙将加急文书取过就要呈给皇帝。
张圣杰挥了挥手道:“念!”
八百里加急文书直达圣驾面前,皇帝甚至等不得繁文缛节直接要宋公公拆了密封。
宋公公额头见汗,拆火漆密封时甚至手上略见不稳。
群臣心中悚然,忙抱拳俯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廿二日,成都调周边大军十五万,建宁,永昌,巴中等郡兵马齐出。成都城里斥前太子梁玉宇,共陈十罪,遣骠骑大将军向无极为帅,掌六路大军共二十五万,兵锋直指江州。兵行极速,旬日之内必达……”
“唔……”金銮殿里响起低沉的嗡鸣惊呼声。
大秦一国二主已有好些年头,
高高的龙椅上,张圣杰并未怪罪群臣的交头接耳,他眼角上翻仰望殿顶,露出片刻“果然如此”的笑容,旋即便敛容,闪烁的目光里又有深深的忧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三国之间纠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即使是皇帝,一样紧张得胸口擂鼓。
大秦国的皇宫里一定不会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向无极敢离开中枢之地,也是大秦国的风暴中心成都城,只有一个缘由——成都城局势已定!
皇宫内廷不知道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加急文书里连圣旨谁下的都语焉不详,无法确认,也不知道那位做过白日大梦的梁俊贤,现下是身陷囹圄呢,还是干脆已身首异处?
无论是哪一种,吴征知道了想必都会很开心。
让他切齿痛恨的不仅仅是宁家人,梁家,一样誓不两立。
能看见这两家人互相残杀,吴征恨不得大声鼓掌,要他们加把劲,还要啐口唾沫,咒骂怎地打得轻了,再催促快些。
但是个人与家族恩怨,终究要置于国与国利益纠葛之下。
吴征要报仇,要斩草除根,就不能操之过急,大局有变,报仇就遥遥无期。
宁梁两家在大秦的争夺,一家覆灭也意味着另一家彻底掌控这片土地,纷乱的大秦无论有多少隐患,接下来一段时日总是能稳定下来,大秦的变故在这个时节着实有些微妙。
张圣杰心底替吴征高兴的同时,也在着眼全局,做通盘的打算。
群臣惊异未定,又有太监飞也似地奔至大殿口高声道:“陛下,启奏陛下,八百里加急文书,两封八百里加急文书!”
“廿日,江州城皇宫大乱,嘈杂如市井,后冲天火光共七处,至深夜未熄……”
“廿一日,江州城宵禁,菜市口斩二百余人,皆称叛国之贼!江州及左近十三城侦骑四处,严阵以待,大军约十五万扼守水陆各处要道,擅近者斩立决,有生死存亡之势。”
一次奏报,两封不同的加急文书同时送到。
可见廿日的大乱变生肘腋,令人措手不及。
潜伏在江州的盛国斥候也没能搞清楚状况,才导致两日的两封奏报一同送到。
大秦国内乱,成都与江州即将刀兵相见,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想要再传出消息难上加难。
大事当前,皇帝正在沉思,群臣皆不敢多言。
盏茶时分后,张圣杰道:“遣侦骑远远哨探,半日一报。韩将军。”
“臣在。”
“令西路各军严守边界,秦国一兵一卒,一舟一舰都不许放入大盛国土。”
“遵旨。”
皇帝镇定如常,但仍不足以安抚群臣。
燕盛之战迫在眉睫,秦国内乱更增添了数不尽的变数。
朝堂上一时又鸦雀无声,仿佛金碧辉煌的殿堂顶上有一大片乌云盖顶,压抑得人都透不过气来。
“诸位爱卿可有高论?”张圣杰沉默片刻,仿佛出了会神才又振作起来,挺直腰板问道。
皇帝心中有许多疑惑,也是诸臣心中的疑惑。
花向笛率先出班道:“陛下,秦国内乱迟早之事,选在当前虽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他早对当今天下有诸多预测研判,任何一种可能都在心中模拟推演过无数次,也都备下应对之方。
“大秦裂土为二,无论成都还是江州都寝食难安。内惧对方坐大,外忧邻国干涉。成都城里梁霍相争不定,才让梁玉宇安坐江州。江州虽有时机积聚钱粮兵马,但作为东面屏障以拒他国,不失为双方俱可接受的局面。陛下明鉴,若无大秦国的这段自顾不暇,寿昌城一战便无发生的可能。”
花向笛侃侃而谈,张圣杰听他提起寿昌城之战也频频点头。
寿昌一战改变盛国的命运,盛国有机会发动这场战争并保住胜果,前提便是大秦内乱无力往东,否则燕盛两国打得头破血流,大秦随手捡便宜,羸弱的盛国绝不能大赚特赚,如今万象更新。
“但再这么下去必然一分为二,久后不战而亡。梁俊贤想保他的帝位,霍永宁一心篡位,梁玉宇想坐山观虎斗。三家各打各的算盘,偏偏形势又不允许。燕贼近来蠢蠢欲动,欲犯我大盛国境,两国无暇他顾,对秦国而言,眼下就是最好的统一良机。无论——他们做足了准备没有。”
“花丞相所言有理。”
得到皇帝的肯定,花向笛继续洪声道:“成都城里情况不明,江州城里的情况也不明,据臣推断,调兵遣将的混乱只是其中一面,内里更有无数枝节横生。成都江州就算再怎么掩盖,一月之内也必将露出端倪,倒不必着急。陛下,秦国因时机选择这一场明刀明枪,欲快刀斩乱麻,毕其功于一役。于我大盛而言也是好事,燕贼欲南下犯境,当是此时,唯立足本国,强健自身,方能巍然不动,任他雨打风吹。”
花向笛要避忌讳,不敢说得太明。
譬如成都城里梁俊贤与霍永宁之间一定发生过剧烈的冲突,无论谁胜谁败,都是一场谋朝篡位之举,花向笛是绝不敢在大殿里提及此事。
但他的意思大体已说得清楚,三国纷乱,命悬一线,不可受到太多干扰,以免自乱阵脚。
“正是。”
皇帝虽赞同,但自这三封加急文书送到之后,他的面色一直没能舒缓下来。
花向笛所言可为盛国一系列应对的总纲,但内里尚有无数细节需得完善。
立足自身,不是闷头捂脑,不管不问。
“花丞相说得在理,但臣以为有些要事同样刻不容缓。”
皇帝若有所思,做臣子的此时通常不会打扰,众人看去,见是黄门侍郎安乐水出班启奏。
此人是从前林博士的门生,林博士虽已被摘了官帽贬为庶民,安乐水仍凭着多才多艺,才能不俗,依旧担任黄门侍郎的要职。
“爱卿且说。”
“陛下,臣以为,秦国内乱,江州与我大盛比邻交界,不宜仅仅严守边境。”安乐水清了清嗓子,跪倒匍匐在地道:“臣斗胆!霍永宁久有不臣之心,此人鹰视狼顾绝非善类。为秦国重臣时思虑周祥,所图极大,秦国内乱与他休戚相关。江州虽聚兵马小有气候,不足以与成都相持。成都起大军二十五万,对江州势在必得。霍永宁取江州之后,大军不会轻还成都,必聚于江州以待时机。燕盛战事一开,秦军若顺江而下,我大盛两面受敌必陷苦战,不可不防。”
“依爱卿之言,该当如何?”
这话说得在理,不仅是诸臣,张圣杰也觉心有戚戚。
霍永宁虽被牵绊了数年进退两难,动弹不得,终究是位了不起的人杰。
他敢在此刻发动战事,不仅仅是天时有利,更因已理顺了成都内外,具备基本的条件。
燕盛之争是他一统大秦的时节,更是开疆扩土的良机。
霍永宁既然已下决心,手段必然雷厉风行。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既已掌控了成都,便会一往无前,将敢于阻挡他的一切势力消灭。
兵贵神速,江州之战必然惨烈至极,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
霍永宁会不惜一切代价,用尸山血海达到目的。
安乐水所言正是盛国的担忧,若燕秦二国联手,盛国便危如累卵。
“臣以为,霍永宁必然进犯我大盛。外当遣一员能征善战之将,增兵驻守江州国境一带,北拒燕贼,西防秦国。内当整肃吏治,不可任用别有二心之人。此危急存亡之秋,若不能上下一心,有人乘势作乱,大盛危矣。”
朝堂一时又陷入寂静,人人都知安乐水所言有理,此刻又是陛下心情最为敏感之时。
轻易发表见解若万一恶了陛下的心意,只是惹祸上身。
“陛下,臣不认可安大人之言。”
清脆温婉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稳,动听至极。
不知何时祝雅瞳已起身行至殿中跪地启奏,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像一朵白莲般摇曳多姿,典雅雍容。
从未见她主动参与议事,还是眼下敏感的节骨眼。
那令人窒息的美态之间,又让人对她接下来的言论大感兴趣。
“祝爱卿平身,何出此言?”张圣杰都觉得十分有趣,不由露出些许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