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愕然后也自神伤,依韩克军的遗愿,皇宫暂时秘不发丧,留待战后再行祭祀。
至于追封侯位等等厚禄赏赐也当即定了下来,只待日后再颁圣旨。
“吴兄啊,又要累了你了。”皇帝屏退左右,只留吴征一人在御书房,道:“青苏城那里的安排,还满意否?”
“柳太守为人正直体恤百姓,办事也牢靠,将来定会对昆仑派有好处。青苏城发生的事情实属无奈,陛下不要太苛责他。”
“哈哈,就是看他可靠才让他去青苏城坐镇。本来还头疼怎生让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青苏城,眼下也不用想了,他自己也绝了再升迁的念头。”张圣杰抿了口茶道:“这一回他犯了事,我虽罚了他五年俸禄补偿给死难的百姓,也给他加封了个鹿城亭侯的爵位。料想他不会心生怨念,老老实实地做青苏太守来还吴兄的恩情罢。”
“那真要谢谢陛下恩德了。”五年俸禄虽多,与封侯的荣耀与世袭三代的食禄一比简直九牛一毛,这份厚恩必然换得柳康平在青苏城肝脑涂地。
“一个亭侯的食邑而已,比起吴兄对大盛的恩德也是九牛一毛。”张圣杰忽然萧索下来抬头望天,又看了看吴征。
吴征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一国不容二主,张圣杰无论方方面面,都比懒散爱玩的自己更适合做一国之君。
他笑道:“我自有安排,张兄不必担心。眼下先把这一战打赢了再说,待中原平定,天地广阔我自有去处。”
“嗯。”张圣杰低头道:“能有吴兄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一生之幸。可惜……哎,吴兄你不知道,当了皇帝之后比起从前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哪里还能有什么逍遥日子过,有时候我还真羡慕吴兄。”
“哈哈,张兄使命所在,安安心心做个好皇帝。”
“不说了,不说了。”
张圣杰摆了摆手,两人谈兴已尽,军政要事又一大堆,张圣杰还要忙碌,吴征便告辞而去。
三日之后,紫陵城宵禁。
吴府寻了块风水宝地,借着宵禁悄悄将韩克军遗体运出城外安葬。
依着老人家的意思一切从简,连陵墓也只待今后再修建。
忙完了一切回到府里,一家人都十分疲累,聚在花厅里喘口气喝口茶。
吴征一声不吭地出神,玉茏烟唤他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道:“我……是该娶几房娘子了。”
目光先看顾盼,看得小丫头满脸通红,再看陆菲嫣,又看韩归雁,倪妙筠,一路看下去似乎在说你们几个给我等着,一个都跑不了。
陆菲嫣一阵紧张,她早绝了再嫁人的念头,刚想冲口而出管我什么事,看我做什么,猛觉不妥,生生把话又憋了回去。
可是武功太高也不全都是好事,眼角余光还是看见吴征嘴角边神秘又得意的微笑。
美妇心如鹿撞,一个劲地暗暗自言自语,不可,万万不可。
“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和你们都约定了的。”吴征目光一旋,最终还是落在陆菲嫣与顾盼母女身上。
……………………………………………………
十月尽,葬天江边终于响起彻天的战鼓声,就像干柴遇着烈火,被憋得膨胀到了极限的空气炸裂开来,一转眼就成燎天之势。
燕军主攻濡口,不像大喊一声隔岸就能听见的柴郡,这里江岸不宽不窄,极易展开阵型,战船又不需横渡太过宽阔的江面。
骑军无敌的燕兵在江面上战斗力要打个大大的折扣,此前操演时都常常被隔江看见的盛军嘲笑。
骑惯了高头大马的燕军操演进展不快,从常理而论本该多练上那么两三年再行南征。
但燕皇栾楚廷切齿痛恨,仗着燕军战力强悍经验丰富,兵马又多。
再者盛国国力发展迅速,短短两年天翻地覆,栾楚廷也担忧再任由盛国安心休养生息下去,过两年更加难以制服。
君有令,臣效死命。
蒯博延作战风格已不仅是果断,堪称凶悍狠厉。
当年初出茅庐的他就敢以人命填的方式攻城,虽功亏一篑,但是责任也不在他一人。
也因此才深受栾楚廷信赖,短短一年官至九卿,此战也被授予先锋要职,总督沿江一带的前线兵马。
韩铁衣立在盛军旗舰“江王”之上,看着江心正在激战的两军,眉间大感忧虑。
盛国久居江南,葬天江就是全国的生命线,多年的经营下来战船无数,且配置齐全各具其职。
反观燕军的战船除了近两年新造的一批之外,大都是收编沿江渔民手中的船只进行改造。
比起盛军遮天蔽日一般的艨艟巨舰,来势汹汹的燕军似乎弱势许多。
盛军信心十足,但打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盛国的巨舰在江心横冲直撞,燕国除了些新造的巨舰之外,别的小船根本不敢正面抗衡,就算是轻轻磕上了也是船翻人亡的下场。
但这些小船在盛军面前犹如蚁聚,一艘艘却极为灵活。
掌舵操桨的船夫熟练地扳着船桨与船舵,在盛军巨舰之间穿梭,来去自如。
这哪里还是操演时看见的,时不时船只都会在江面上打横的燕军水手?
更糟的是,燕军每条船上都配备了大量弓手。
这些弓手虽在江面风浪上远不如盛军站得稳,但他们弓马娴熟,借助船小轻灵与强攻硬弩,屡屡发出一轮轮的箭雨。
盛军庞大的楼船反倒成了巨大的靶子,交战半个来时辰,许多楼船船身与甲板上都插着密布的箭枝,船上的军士水手多有伤亡。
盛军一样英勇屡屡还击,也及时派出许多小船意图延缓燕军的穿插。
但燕军的水手驾船之能居然不在水性娴熟的盛军之下,两军缠斗在一起,燕军的勇武多少弥补了些不善水战。
无论是弓手对射,还是短兵相接,盛军都没占到便宜。
“好一个蒯博延。”韩铁衣下了几道军令,阵型连变都无法改变盛军被压在下风的势头,他将手中令旗一挥道:“鸣金收兵。”
金锣之声大响,盛军射出连天的箭雨暂缓燕军攻势,虽形势不利,退军时仍依阵法徐徐而退。
蒯博延见状也不追击,收兵退去……
沙尘扬天,蹄声震耳,背上插着旌旗的骑手一路狂奔。
那马儿已跑得口吐白沫,骑手兀自挥鞭不止,催促着马儿前进,一路烟尘滚滚地冲向陷阵营。
“开门!开门!紧急军报!速速开门。”
守营的军士远远听见呼喊声,又见他身后的令旗,慌忙将营门打开。
骑手闯进营门滚鞍下马,踉踉跄跄朝中军大营奔去。
“何事?”
“禀韩戍边将军大人,镇东将军统兵与燕贼连战三日皆处下风。初战不利败绩,特制紧急军报,命小人飞报将军!”
“初战不利?”韩归雁错愕道,赶忙接过报章展开阅览……
世人无论是谁,做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彩头,交战更是如此。
初战败绩极易给军士们心理上带来阴影,韩归雁看着军报,一双锋眉越锁越紧。
战报第一时间奏至朝堂上必不可少,初战不利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紫陵城。
战事已启,且盛国最为拿手,最能给百姓们信心的水战都落在下风。
但韩归雁军令未下,吴府巍然不动。
韩铁衣早已出征,连国师费鸿曦都亲临前线以缓解丘元焕与蒯博延两位绝代高手的压力,不仅府外颇多议论纷纷,吴府里也急得要老命。
“蒯博延不仅征召葬天江沿岸的船只改造后充作战船,连水性精熟的渔民也都一同征召入伍。这些驾船的水手全都不是燕军,而是临时征召来的渔民!”韩归雁惊叹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能让这些新入伍的渔民不惧刀枪剑戟。”
“这人这么狠心?”渔民被征召入军临阵磨枪上阵,激战下来必然损失惨重,葬天江一带城池州郡里百姓恐怕不少要妻离子散。
要知道,盛国入侵时虽免不了平民伤亡,但盛军可没故意对无辜百姓下过手。
“不仅仅是这样!你知道么?燕军在战船上到眼下还站不太稳,他照样开战!”
“为什么?”吴征愕然,皱眉道:“栾楚廷给的压力太大,不打不成?”
“那是一方面,也正巧给他个借口而已。这人善用一切机会达成目的,且手段极狠!”韩归雁惊叹着道:“还记得寿昌与陵江之战么?燕军被你断了粮道补给不济,他就敢派军士日夜攻城,一面消耗我们的兵力,一面也消耗燕军减少粮食的支应。这一次也差不太多!”
“以战代练?”吴征眉头一皱猜疑道。
“以战代练!”韩归雁确信道:“二哥传回来的战报就是如此!”
“二哥压力很大啊。”吴征摇头道:“燕军本就勇猛,被蒯博延拿鞭子在背后赶,打不了多久燕军水性也就上来了……雁儿,你确定咱们还要窝在这里?”
“等!不用急,二哥没那么不济。”韩归雁又摊开张阵图道:“你们看燕军的战船阵。燕军惯乘车马作战,蒯博延便依车马排列为阵!”
阵图完整,不仅有燕国近日来用过的阵型,连船只配比都已列明,甚至还有不同战船的图纸,绘制十分精细。
韩归雁指着一艘船身狭长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为水手,上层站甲士的船只道:“这种船燕军称为大鹞,每船载百余人,水手四十,甲士五十,弓手二三十。在燕军里数量极多,皆位于阵型两翼。”
“轻便,行驶快速,攻击力又强,白鹞骑?”吴征随时随刻都在进步,他依然不足以独自领一只大军纵横往来,但也今非昔比,一点就透。
“正是!燕军水战里的轻骑。”韩归雁又一一指点着说下去,似游骑袭扰的中鹞,似步兵支援接应的小鹞。
还有重骑一般,三层楼高,一艘可载五百余人,俱是强弓手的天虹。
以及船头装有钩刀,可钩住敌船,军士跳上肉搏的破军。
“说来说去,万变不离其宗,蒯博延还是想把水战变陆战。”吴征看了看阵型图,嘴角一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两翼展得那么开,挑衅?”
“示威和挑衅。他摆的就是雁行阵!”
韩家的雁形阵名震天下,立下赫赫战功。
蒯博延居然在韩铁衣面前摆出雁形阵,换了旁人就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但对这位比吴征出道还晚,蛰伏埋没多年,然后一鸣惊人的狠人,吴府上下没有一个敢看轻。
“既然雁儿没下令,就让铁衣先行顶着,我们焦急也没用。”陆菲嫣拍拍吴征的手安慰道:“蒯博延每一步都必然有深意在,没猜透他的用意以前轻举妄动反而要中计,我们等得起。留我们在紫陵城不动原本就是后手,让蒯博延有所忌惮。哪一天咱们忽然消失了,又够蒯博延紧张好一阵子!”
上回燕盛之战,吴征带领陷阵营袭扰后方,绝其粮道虽没什么斩敌万人的耀眼功绩,却堪称整个战局的胜负手。
燕国这一回动兵,必然极其小心提防。
但是吴征大喇喇地呆在吴府,祝雅瞳每天还去上朝,韩归雁也在军营里早出晚归,显得胸有成竹毫不担心。
蒯博延必然也得猜上老半天,他用兵凶悍,正好让他疑神疑鬼不敢一上来就出尽全力,前线压力正巧缓解不少。
“蒯博延的战阵在兵书上没有,铁衣……铁衣也不是水战之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玉茏烟与韩铁衣血脉相连,关心则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为将之道不可因循守旧,适时而变才是正道。”韩归雁笑道:“二哥曾在江州领军好些年,水战之事熟得很,玉姐姐放心。单论用兵,你的好弟弟只有在蒯博延之上。至于暂处劣势,那是蒯博延突出奇招,还有盛军毕竟不如燕军勇武,能打成这样已经是满意的结果。照小妹猜过去,二哥第一战猝不及防小劣,第二战第三战大体是故意求败,以看清燕军的阵型寻求破解之法。再说小劣并非大败,水军大营安如泰山,分出胜负还早呢。”
“原来如此……”
“信心!蒯博延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劲敌,而且上一回他在二弟手里吃了亏,肯定憋着一口气。燕军的战阵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拿出来的,精心准备二弟稍有劣势不奇怪。急归急,信心不能乱。像雁儿说的,二弟没那么不济。”对着韩归雁就说二哥,对着玉茏烟就说二弟,吴征心情大爽,言谈间也觉有趣不禁大笑起来……
燕盛之间几乎一日一战!
蒯博延用兵凶悍,仗着燕军的兵力之优,攻势无穷无尽。
盛国尽管连日处于下风,也每日大开水寨接战。
每战一回,盛军的阵法都略有改变,劣势也小一分。
连战了十余日,这日天光刚亮,盛军鼓角声震天大起,大船徐徐而出主动求战。
燕军连战皆捷士气正旺,营中也是鼓声连绵。
蒯博延一眼就见盛军今日比前不同!
那八艘巨舰原本几乎收缩在一起,在江面上横冲直撞无人可挡。
今日的盛军巨舰则全然拉开,相互之间的距离极广,但在空隙间又有其余中小船只无数,让巨舰毫不孤单。
蒯博延见状眉心一皱,双目空洞全无焦点,一根手指虚空点点画画似在思索什么,另一手却一挥下令迎战。
大鹞,中鹞,小鹞,天虹,破军等各色船只大小不一,依阵法开出水寨与盛军对垒。
旗舰上三短一长的鼓点声催促诸军挺进,先头船舰刚刚靠近,泼天的箭雨已对射了起来。
水手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扳着桨,舵手从护身大盾挖出的洞眼里查看敌军的动向,手臂牢牢掌着船舵调整行进的方位。
甲兵则掩身在护盾之后,紧握手中兵刃,只待敌船一接近便白刃相博。
激战从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
盛军的先锋巨舰“青蟒”突向敌阵,猛地一个转舵,将一艘大鹞拦腰撞出一个大口子!
船身被奔涌的江水灌入,不一会儿就沉入江中!
盛军的巨舰比燕军的要多,往常纵横无敌,但想冲撞灵动的燕军船只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