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两仪难落 疏月胧明(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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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号,天地仿佛都在寒天冻地中变得清瘦。

葬天江的涛涛江流像一条平缓的山溪,静静地铺在河床上。

无论苍天巨树还是低矮草丛都褪去了青绿,丫丫叉叉像鬼爪一样峥嵘。

就连狭窄的山道都因万物猫冬显得宽敞了不少,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

枯水与江风酷寒的葬天江却并未因此而人迹寥落。

延绵无尽的江边,身披重甲的军士来来往往,搬运物资的民夫忙忙碌碌。

军器成堆,粮草如山,壮阔的葬天江舟行如织,时不时响起的战鼓与号角声更给数九寒天之际增添无数的肃杀之气。

山道蜿蜒,江行一路碰碰撞撞,出了川之后豁然开朗,江流和行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五十里外的夷丘城就建在这交通要道上,行商无数,夷丘自古以来都是繁华的城邦。

行商汇聚之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盛国凭借此城扼守葬天江之咽喉,守护东面数百里土地的安宁。

此地一失,武昌,南郡皆危如累卵。

更不要说燕军借此地登岸,铁骑旋风般东下一马平川,盛国绝难抵挡。

盛国羸弱多年始终在燕秦的夹缝中求生存,但再艰难的时日里,也没有丝毫放松对这座咽喉要地的经营。

夷丘城城墙高大坚固,引葬天江之水为护城河,城高壕深。

城内粮草军械充足,两国剑拔弩张之后,这里又增添了许多物资,确保万无一失。

眼下看来,光靠这些似乎犹有不足,隔江相望的燕国大寨每日都在添兵,更有无数木料依托马车,或是顺江而下一路送来。

夷丘太守,安西将军管培明面上看不出什么,心中却越发忧虑。

燕军借枯水期搭建浮桥渡江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管培明也是寿昌城之战的将领之一,能征惯战,自然知道浮桥这种东西风险巨大,但一旦建成并牢牢守住,燕军渡江就难以阻止。

是主动出击破坏燕军建设浮桥,还是以坚不可摧的夷丘城为依托,牢牢守住这座堡垒?

管培明一时难下决断。

出城,燕军势大兵力不在夷丘军之下,燕军最期盼的就是城外野战。

不出城,眼睁睁看着燕军渡江,对士气都是巨大的打击。

求援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早已送到韩铁衣帐下,主将回信自有安排,稳守城池即可。

但援军除了驻扎在远处山弯,还神神秘秘除了几位夷丘主将之外任何人不得知晓的六千军,大军迟迟未至,可叫夷丘军等得心焦。

六千人,济得甚么事?

连主将是谁都不知道!

管培明恨不得来个十万八万的大军,就算只有三万也成,他就有足够的底气和燕军正面碰一场。

——如果是陷阵营也好啊!

管培明暗自叹了口气:濡口那里战火连天,几乎没一日不开战。

韩大将军战事吃紧,讨不得半点便宜,陷阵营作为奇兵有一鼓定江山的大用,又怎么会来这里。

“管将军,燕贼又有动作了……”

管培明衣不卸甲,刚小憩了半夜,闻言跳起来,身上衣甲哗啦啦直响。

他急忙登上城墙,只见天光刚放亮不久,江面对岸的燕军正编织藤条为绳索,伐锯树木制浮板。

远远的,江风还送来奚落讥笑之声,似乎对盛军犹豫不决,不敢出城迎战的胆小无能大加嘲讽。

“将军……”

“不急,等。”管培明面沉如铁,在城头巡查了一圈城防,给将士们打打气之后便回了城楼。

关上门,几名亲兵眼里管将军远没有在城墙上的淡定。

他面色阴郁得很,数九寒天,鬓角边还有汗珠不时流下。

敞亮的城楼里仿佛乌云盖顶,要闷得炸了。

管培明不知坐了多久才起身,提笔唰唰唰写了封有些潦草的书信封好,唤来一名亲兵道:“你持我的剑印和书信去城西八十里霄云山脚的军营,就说本将军务在身不能擅离职守,将书信奉上之后务必见到营中主将,见到人约定相见日期地点,约不成,不许回来!”

“是,将军。”亲兵满脸疑惑,见将军面色着实不好,不敢再多问,将剑印与书信贴肉收好,急匆匆离城打马而去。

夷丘要地,一旦有失相当于燕国在盛国的土地上楔下一枚深深的钉子,就算濡口水战大获全胜,再要收回夷丘也要花费巨大的代价。

若濡口不能取胜,燕军转道夷丘一带渡江,再沿江东下,后果不堪设想。

时至今日等不来援军,夷丘的压力一天比一天增大,管培明急得如芒在背,也不知道低声咒骂了多少次。

夷丘有失,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燕军眼看攻势在即,管培明再也顾不得什么不许人知晓一营军士潜伏霄云山的禁令,说什么也要与这位主将见上一面!

援兵不至,夷丘左近的每一分力量都要动用起来,虽只六千军,好过没有。

日中到了半夜,亲兵才全身大汗又满脸怒火地返回,道:“启禀将军,属下领罚。”

“怎么了?”

“属下到了霄云山角的大营,说了来意,递了书信,营中主将没见着,反被训斥了一顿!还有……还有……呸!营中主将还叫属下带了句话回来。”亲兵越说越气,怒火涨的满面通红。

“哼!”管培明也好容易才压住怒火,冷声道:“说了什么。”

“那主将唤了名随从来道:请管将军稍安勿躁,时机一到自来相见。时局未明之前,务必按韩大将军将令,稳守夷丘诸城不得有误。另,管将军违反韩大将军将令,私遣军士前来军营,此事暂且记下,待战后赏功罚过,往后切切不可再犯。”

“砰!”管培明怒不可遏,一掌将桌案拍得杯盏皆碎。

片刻间又冷静下来,将满腹牢骚话压了回去,沉着声问道:“你去军营,看他们军容如何?”

“将军,这才是属下最生气的!如果不是扎了寨子,属下几乎要以为那里是个镇子。三三两两不成队形,吊儿郎当,一个个痞气十足,哪里像什么军营!就是……就是那些军士看上去一个个傲得很,眼神凌厉,好像又有点本事。”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管培明捏了捏拳头,心中暗道:“韩大将军不是庸才,不会放任这里不管。到底来的是不是陷阵营?”

冬季天寒,濒临江边水汽又特别大。

到了夜间,山脚下便雾蒙蒙地一片,将陷阵营包裹在云雾里。

中军帐里仍然燃着灯火,桌案上堆满了一封封奏报。

有濡口传来的,有对岸的动向,也有西边的陡峭山道里那些游魂的踪迹。

韩归雁逐个细看,每看完一封就交给身旁的吴征,再传给柔惜雪,倪妙筠,冷月玦,顾盼,瞿羽湘……吴府一家人就在此一直看到了深夜。

这里只有韩归雁身具统兵大才,但余人一样聪慧伶俐,各有见识,帮着出出主意不在话下。

正商谈间,玉笼烟掀开帐帘,领着于右铮与几名亲近将士进来,手中捧着托盘。

深夜越发寒冷,几口热乎乎的肉片鲜汤下肚,连脚底都暖和起来。

“玉姐姐好手艺。”吴征满足地叹口气赞道。

“帮不上你们的忙,就打点好你们的内事。”玉笼烟论见识武功,都差了一大截,便主动承担起一府中人起居饮食的职责,了却大家的后顾之忧:“对了,日里夷丘城有人持安西将军的剑印来访,我按小韩将军的意思,让于右铮将他打发回去了。”

“属下亦要来人传话安西将军,不可再擅自前来。”于右铮收拾碗筷道。

都是韩归雁提前吩咐下的,他们不过依令行事。

“燕军扎板欲搭浮桥,管将军急了。”吴征哈哈一笑道:“没事,让他再郁闷几天,待交锋了正好把怒气都撒出来!”

“我们也得快些,夷丘城里守军眼下是憋着口气,久了也会散去,反而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韩归雁脑袋左歪右偏,朝着地图反反复复地看:“燕军明目张胆地搭浮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仗着谁的势了?”

水战搭设浮桥,可谓富贵险中求,成了大赚特赚,万一不成就前功尽弃,还会伤亡惨重。

“祝夫人和陆姐姐那里也没有确切消息。军中戒备森严,她们潜进去也不易。”柔惜雪怯生生道。

百万大军她不怕,但叫出祝夫人和陆姐姐六个字,却心惊胆战。

“这你们就不懂了……”吴征嘿嘿一笑,得意道:“我懂!就是小韩将军说的,一定仗了谁的势!”

“何解?”

“我怀了他们太多事,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吴征伸直在地图上的寿昌城一带画了个圈圈道:“还记不记得当时我去断粮道,结果直接招来了丘元焕,差点要了我的命!你们谁想到过?前线战事那么紧,丘元焕会单单来找我!为什么?”

“他们猜到是你在兴风作浪!”

“不错!”吴征朝韩归雁竖了个大拇指道:“他们摸不清我的套路,但是他们料得到我时常搞些新花样。所以只要是不依常理的事发生,大体就猜的到我在左近。还有,一些不好收拾的场面,多半我也在左近。小韩将军,你爹爹当年怎么说我来着?”

“非统兵大将之才,但机变百出,置于战局关键处,或有奇效。”

“韩老将军知道,蒯博延大体也摸出了些门道。”吴征自吹自擂,洋洋得意:“一般人大体猜测我会在濡口待命。蒯博延不会,他知道夷丘城是破局关键,也知道我会在这里!所以才要这么干,明目张胆搭建浮桥,就是要诱我现身,越早越好!”

“切,这些话我来说多好,你还自己说出来,像是在吹牛。”韩归雁撇了撇嘴,引来一阵娇笑,倒也无人反对吴征的话。

说到军机大事,于右铮等人赶忙退了出去,吩咐大帐外严加戒备。

“你要让我来猜,丘元焕就在对岸!待一切准备妥当,蒯博延也会出现在对岸!到时候燕军集结精兵,搭浮桥渡江,顺便再要了我的命,一举两得。”

“你怎么忽然对丘元焕蒯博延了解那么多?”

“猜的呀,但是八九不离十!”吴征低头凝视地图随口答道,以掩饰躲闪的目光。

这话他说是自己想的可以,要说是栾采晴的推断,多半要被加上好多疑点。

“可惜丘元焕和蒯博延都不知道老爷已经是绝顶高手,美梦又要成泡影。”帐内都是一家人,终于不需要用军中称谓,玉笼烟松了口气。

“我不想和他们碰面,至少不想同时面对两名绝顶高手,会增加许多变数。”吴征摇摇头,道:“雁儿看呢?”

“猜测十分有道理,夫君常有灵光一闪的妙笔,我如果是夫君的对手,也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做好防备!”韩归雁锋眉一扬赞同道:“要对付夫君就不能依常理,蒯博延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定猜得到!夫君居然一下就能反推蒯博延的心思,更加厉害。”

吴征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正色道:“出点主意可以,统兵我不行,雁儿看要怎么办?现在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我觉得最好在蒯博延到来之前,先打燕军个措手不及。”

“等娘和陆姐姐把西边的游魂探清楚了,我们就动手!”韩归雁目光一凝,有些期冀道:“可惜燕军为的是诱我们早日现身,丘元焕一定防备完全。否则我们以三对一,直接将他斩杀于此就最好不过!”

燕军是下定了决心要渡江拿下夷丘城,不仅在夷丘一带全力备战,濡口更是加紧了攻势,以牵制盛军主力无暇他顾。

在寒冷的夜晚,夷丘江边的燕军燃起火把,彻夜忙碌不停,看上去渡江攻打夷丘城在即。

冬季夜晚的江面被一层水雾笼罩,清冷的月光洒下穿透了雾气,又泛起一片晃眼的银白光芒,自有一股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美丽。

水波粼粼,除了一片亮光之外难以看清。

平静的江面急不可察地一动,露出两颗黑布蒙面的人头来。

数九寒天,江水之冷冽不是常人可以忍受,浸在冰冷的水中不一会儿便会四肢发僵。

但看这二人均只露出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偶尔再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视严寒如无物。

暗中观望了良久,两人复又潜回水中,江水滔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岸边水面微晃,两条窈窕多姿的人影窜上陆地,旋即消失不见。

二人一身黑衣奔入树林,飞鸟一般轻盈上了树,揭去面上的头套,正是祝雅瞳与陆菲嫣。

“祝夫人你先……”

“不用,你先。”祝雅瞳不待分说便上了树梢,传音入密道:“就当一同洗了个澡,你先抹干净。”

陆菲嫣见微知著,一听这句暧昧话语就知吴征已将她的嘱托告知祝雅瞳,面上微红,忙收敛心神再树杈间盘膝坐倒运起功来。

即使是她们二人,在寒冷的江水中为了维持体温,内力也消耗甚巨,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更是冷得彻骨。

陆菲嫣功力深厚,在刻间周身便现出茫茫白气,将身上的劲装烘干。

战争之苦,如她们这样的绝色美人也顾不得容颜与整洁,不及回营换衣,更不敢在林中燃起火光烤干衣物。

她运功完毕,便与祝雅瞳换了个位置在树梢警惕地监视周围的一切。

陷阵营的高手悉数留在霄云山下,扫清一切妄图前来哨探的猎鹰。

打探消息的职责就包在她们二人身上,有她们相互照应可谓万无一失。

待祝雅瞳也歇息妥当,陆菲嫣便从树梢落在她身边,悄声耳语道:“燕军肆无忌惮,其中有诈。”

“嗯,我也这么想。看他们的进展,最多十日后当能备好一切。”祝雅瞳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好的纸笔书写起来道:“这几天的书信传回去,雁儿那边一定做了准备,我们再探两日就回。”

陆菲嫣边听边沉思,嘴角边却有一丝微笑。

祝雅瞳写完了书信,见她仍沉浸在思绪中,遂问道:“想什么开心的事情?”

“啊?没有没有。”陆菲嫣主持打点吴府上下内务,隐隐然已有大姐的风范。

和府中姐妹说话虽从不盛气凌人,但是威严自在,若遇争议,陆菲嫣定下的便是结论。

唯独面对祝雅瞳时不自觉就想低声下气,有时还有些慌张。

她定了定神,忍不住露出笑容道:“我只是在想,燕军大营我们窥探了好几日,全然看不见燕军主将。以燕军志在必得的架势,这里的主将不会是无名小卒,说不定是燕国哪位大人物在此。”

陆菲嫣还能笑得出来,正因吴府眼下冠绝一时的实力。

无论来的是谁,三名顶尖高手坐镇都不怕他。

隐隐然,陆菲嫣还期盼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正巧可借这一役一鼓作气!

“武功这么高连我们都窥探不着,又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在想是丘元焕?”祝雅瞳和她一样心思,也笑了起来问道。

“蒯博延要坐镇濡口一带,燕国唯一有资格指挥夷丘一战的唯有丘元焕。再看燕军这样的做派,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谁。”陆菲嫣越说越肯定,搓了搓手掌,不知是冬季寒冷还是有些紧张与激动,道:“若是丘元焕,有机会的话要不要……要不要除掉他?”

“可以试试。”祝雅瞳下不了决心!

乱军之中变数极多,丘元焕敢出现在这里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在这种状况下与一名有备而来的绝顶高手搏命,就算能成也必然付出惨烈的代价。

为取胜固然要不择手段,但祝雅瞳今非昔比,一切都以吴府上下的安全为先,伤了哪一个她都舍不得。

——这也是吴征的意思。

美妇想了想道:“我看没那么容易,他们定下的战场,在这里决一死战不太明智,除非……燕军主将是个傻瓜,有机会的话那得把握住了才是。”

“是。先做好万全准备,万一有机会呢?”陆菲嫣凝重之间,也颇见跃跃欲试。

丘元焕在燕国两朝元老,数十年的大权一旦空了出来,对燕国打击之大不可想象。

蒯博延毕竟刚刚上位,想大权独揽全然接替丘元焕一时半会儿做不到,燕国就此陷入一段内乱都说不定。

二女的手握了握,要已见惯了风浪的她们,手心里居然都是汗水。

就在树杈上歇了小半夜,精力充沛,她们又向西方的峡谷密林中行去。

自从吴征广招盛国武林高手组建成军屡建奇功之后,燕秦两国也依样画葫芦。

大秦内乱刚平伤筋动骨,无力遣大军东下,只能先行让这些武林人物接近战场,伺机而动。

沿途祝雅瞳将写好的书信在路旁一块大石下藏好,自会有人依时来取。

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趁着伸手难见五指,二人施展潜行之术一路摸进山岭,再度隐没在密林间。

“又变了位置,这些哨探的安排着实不错。”二女唯恐暴露身形,陆菲嫣谨慎地连传音入密都不敢使用,生怕宁家有什么奇人异士在此,被人探出行藏。

“从前向无极有这个本事吗?”祝雅瞳凝思一阵,不得其解问道。

“没听说过。那个人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竟然有统兵之才。”陆菲嫣摇了摇头。

从前向无极但凡随军出征也是一副木讷样,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秦国上上下下,陆菲嫣熟得不能再熟,青城派剩下的那些料子有几分本事再清楚不过。

其余武林门派里武功好的有之,会统兵的从未见过。

原本个人修行与领大军作战就是两码事,几乎背道而驰,想要一人兼得难上加难。

譬如以吴征的聪明与见识,让他领军至今办不到。

以韩归雁的战场纵横之能,武功又逊色了些。

——吴府里最早修习《道理决》的就是她,在长安时韩归雁尚能与冷月玦打个平手,眼下两人的武功却有了明显的差距。

“嘻嘻,原来菲菲也猜向无极在这里。”祝雅瞳展颜一笑,心灵相通时的感觉向来不错。

“大秦要来坏事,向无极不坐镇不行。他又不是霍永宁脱不开身,一定会来,也一定要来。”陆菲嫣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