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和风吹绿了江南大地,比起江北还带几分枯黄的些许萧萧,夏季的绿意盎然已颇见气象。
燕盛两国沿江驻军,各自防范,延绵有千里之远,镇东大将军韩铁衣的将营就设在濡口。
两国去年刚刚激战了一场,各自修养恢复元气。
相比起燕国两战都没占到便宜,如今国内颇多窘迫之处,地处江南的盛国更显生机勃勃。
“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行军司马亲自来报,让韩铁衣略觉意外,忙道:“什么人?”
“来人自称是燕国祝家的下属,奉吴博士,祝侍郎之命前往紫陵城吴府求见小韩将军。又言有吴博士亲笔书信要面呈将军。属下不敢怠慢,特让他在营门等候。这是他持有的信物。”
韩铁衣接过一个锦囊打开,只见是一面精致的描金翡翠玉蝴蝶。
只听行军司马继续道:“来人一家六口俱在,只带了细软之物,看着风尘仆仆,不似有诈……”
“不会的,让他们进来吧。”
这面信物是韩归雁幼时的随身饰品,韩铁衣一看便知。
他也不担心吴征会丢失或者遭了什么不测,信物落在敌人手里。
——三大绝顶高手结伴同行,就算事情不顺,总不至于全部失陷。
再说,就算他们三人落入圈套,那也是泰山崩塌的声势,不会这样风平浪静。
“小人杨兴昌,见过韩将军!”
杨兴昌带着家人一路躲躲藏藏,栉风沐雨,白天不敢行走,只在夜间赶路。
他为人机警仔细,好容易渡过江来到濡口,还记得吴征的嘱咐急忙来见韩铁衣,递上书信后又将在商河城遇见吴征一行人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韩铁衣一边听,一遍看书信,频频点头。
不知是杨兴昌口齿清晰说得他顺耳,还是书信中的内容让他称心,脸上逐渐露出微笑。
待杨兴昌说完之后,韩铁衣道:“杨先生一路辛苦!本将有要事在身不便多留,来人!给杨先生接风洗尘之后,遣人将杨先生家眷一路护送回吴府去见小韩将军,若有半点闪失,军法从事!”
送走杨兴昌,韩铁衣心中沉吟道:“他们三人刺杀丘元焕八成能得手,所难者如何全身而退,我看妹夫书信里担忧的也在此处。他既说预感会有些差池出现,多半已感到有些不妥之处。燕国要阻挡他们三人,唯蒯博延回援才可……我要能拖住蒯博延,他们身上的压力必当大大减轻。嗯,拖住蒯博延!不对,不对……”
韩铁衣又将信件细看一遍,这才闭目如老僧入定,思量许久后喝道:“来人!”
“传本将密令,与我如此如此,诸军除本将军令不可擅动,违令者皆斩!”
韩铁衣一边下令,一边取了共八枚金字将令传了出去,又嘱咐道:“将令即刻八百里加急传达,就算把马跑死,也得第一时刻传到!”
待将官们心情沉重,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走出军帐,韩铁衣才遥望长安方向喃喃道:“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吴兄啊吴兄,你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吧?”
长安城里依旧风光迷人,行商如织。这座得天独厚的大都市繁华了千年,并且还会繁华下去。
比起寻常百姓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相对平稳又平淡的日子,享用着高官厚禄,也承担着燕国兴衰荣辱的朝中显贵们则或多或少地感受到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大将军丘元焕近段日子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似乎暗中有几双精亮的眼睛在窥探着他,又似乎冥冥之中一直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打他的主意……
很难说清这样莫名其妙的感应来自何方,但的确让他有些失了方寸的,还是皇宫里那位高高在座的皇帝。
燕皇近来的作为有些怪异。
自从夷丘城一战燕军铩羽而归,布置周密的刺杀吴征计划也遭挫败之后,栾楚廷的脾气便一日大似一天。
从前对丘元焕的倚重与信任似乎也有些动摇,这段时日来,栾楚廷虽仍对他和颜悦色,也诸多安抚,但他手中的权柄在不知不觉中已被削弱了些。
燕盛两战,燕国面子上不落下风,其实吃了许多暗亏。
第一战盛国忽然偷袭,燕国境内烽烟四起,江岸一带军民损失惨重还误了春耕。
第二战燕军踌躇满志却无功而返,白白耗费了国力。
今年以来国库已有吃紧的征兆。
原本前代燕皇栾广江拔除祝家的势力,收缴了大量的财货,国力充盈。
这两战的损耗下来,祝家的财货已挥霍一空。
而且栾楚廷惊奇地发现,没了祝家的商路通途与掌控全盘,燕国上下一时竟无人能接替,农商一事这两年来竟是误了不少。
外战不力,国力衰弱,刚登基不久的栾广江面子大损。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当然是臣子。
丘元焕身为燕国第一重臣,自然要承担大多的责任。
栾楚廷事先未与他通气商议便做出决定,并且一点点地将他手中事务分发出去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以常人而言,丘元焕年近六十,已是垂垂老矣。
但以天下有数甚至是第一的高手而言,还当盛年。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丘元焕远远不认为自己老了。
盛国的费鸿曦享誉“天下第一高手”数十年,已近八十高龄,依然位高权重。
相比之下,他年轻得多,也自信两人若生死之博,年老气衰的费鸿曦必不是自己的对手。
燕国的衰弱丘元焕也心急如焚,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毕生抱负之所在。
但盛国日新月异,国力日渐昌隆。
韩铁衣执掌军权,沿江一带的驻军如铁锁横江,让人无从下口。
还有那座卧虎藏龙,深不可测的吴府神出鬼没,数次挽狂澜于既倒。
原本计划中可一口吞掉的盛国,天翻地复成了可堪匹敌的劲敌。
丘元焕颇觉有心无力,从前的计划已不可用,当重新计议,徐图进取。
但栾楚廷不会这么想。
自大燕建国以来盛国便如臣属,大燕江山传到他的手中却像改天换地,对于一名立志要横扫八荒六合,一统天下的皇帝而言如何能忍?
近来栾楚廷频频绕过丘元焕直接插手军机大事,丘元焕也不知这样对燕国而言,是好是坏。
长安左近兵员近来有所变动,看似小事,实则一概由燕皇直接下令。
这些风吹草动不但朝堂上有人品出了味道,丘元焕亦感诚惶诚恐。
掌权数十年,历经两任燕皇。
扪心自问他待燕国忠心耿耿,但私下里的小动作也不会少。
谁能没有私心呢?
丘元焕不是个完整的男子,金银财帛他已几辈子都花不完压根不稀罕,朝堂上而已位极人臣别无所求。
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宗门的源远流长。
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已不知凡几,数都数不清,但强盛的宗门却能始终屹立世间不倒。
现在最让他诚惶诚恐的,便是藏在骊山的屈千竹,天阴门的余孽。
往远了说,丘元焕违背先皇的圣旨,私自偷偷藏下一人,意图觊觎天阴门的武学。
往近了说,冷月玦背叛皇帝,倪妙筠是为奸细,柔惜雪也投效盛国,还有祝雅瞳这个逆党!
栾楚廷对天阴门恨得深入骨髓,若是拿住了一个个剥皮抽筋,凌迟处死都不奇怪。
丘元焕私藏了屈千竹,若是让皇帝知道了,在信任已动摇的前提下,一定会迁怒怪罪下来。
长枝派在桃花山一战尽墨,人丁凋零,蒯博延横空出世之后得了颇多认可。
但两次燕盛交战以他为主将都未能获胜,想要接任大将军,时机还远远未能成熟。
就算栾楚廷再欣赏他,现有的军功强行提拔到这个位置,也必然引发朝中剧烈的动荡与不满。
大将若不能服众,后果可想而知。
而且栾楚廷,真的对蒯博延如此倚重么……
怀着满腔心事,丘元焕踩着沉重的步伐踏入骊山。
春末夏初的骊山上生机勃勃,骊山是为皇宫禁地,除了些龙子龙孙平日人迹罕至,走过山脚的蜿蜒山道,一路到山顶都是厚厚的草甸子。
踩在软软的草甸子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响,骊山的确是修行的好所在,光是风光都能让人胸怀豁然开朗,这样的心境对修行是极大的进益。
每当来到这里,就像远离了俗世的一切纷繁,心境总是格外地宁定。
今日却截然不同,丘元焕越觉倍加心惊肉跳,不好的警兆频频升起。
是暗藏屈千竹的事情被栾楚廷察觉?
还是有什么不明的危机正在暗中潜藏。
丘元焕汗毛竖起!身居高位久经风雨,他迅速冷静下来。
屈千竹是天阴门余孽不假,但这个武功全废,一向不问外事的清修女尼,栾楚廷不会太过忌惮。
就算一定要用她来向丘元焕发难,也不是现在。
城府甚深的皇帝会在一些要事的当口,再拍出这枚掩藏的棋子。
而且栾楚廷虽对丘元焕有诸多不满,也不至于现在就要对付他。
那么能够让丘元焕还感到危机四伏的,也唯有同样武功绝顶的绝世高手。
想到这里,丘元焕苦笑了一下。
吴府坐拥三大十二品高手,普天之下已没有任何门派能单独与之抗衡。
以吴府当今的实力,要做一些别人想都不敢想,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算太奇怪。
在夷丘城外,吴征正面接下两仪落时,丘元焕就知道有这一天。
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吴征居然不先去寻血海深仇的霍永宁,反而来到了这里。
让丘元焕无奈的是,他一下子想明白了栾楚廷近来对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