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退入房屋之间的缝隙,拉上兜帽,如一道阴影一般,看着面前的士兵霍霍生风地跑过。
说是士兵,其实并没有制式的盔甲,只在要害处有护身的甲片,各自挥舞着刀刀剑剑,比起士兵,更有些像是匪盗。
这倒让她有些故乡和童年的事情了。
在若干年前,士兵还不意味着纪律严明和崇高牺牲,只要有自己的武器,能在领主那领份饷钱,便可以如此吹嘘,随意敲诈店铺和旅商。
比起后面的波澜壮阔,这不太光辉的童年记忆倒更让她怀念。
这提醒她世界的真实模样,永远不要抱持太高的期望,但也不必过分悲观——因为就算是那些匪盗一样的士兵,最后也还是打了场光荣的仗。
安闭上眼睛,再睁开,把回忆和随之而来的小小伤感都抛到脑后。
那已都是没有意义的事物了。
看着士兵在街角拐走,离开视线,她重新走回大道,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脚步悄然无声。
现在是要去哪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连此刻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甚了解,但却不可思议地明白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忽如其来,没有道理的直觉,指引她在这座寂然而混乱的城市里左右穿行。
百合色的少女横渡大道,钻过小巷,爬过矮墙,再微喘着气将一片挡路的废弃木箱搬开,最后抵达的,是一片没有出路,也因此无人造访的小小空地。
而后一眼发现在其角落里抱着膝盖,不时抽动着肩膀的黑发紫瞳女孩。
“抱歉,我来晚了吗?”安双手握持着等身高的银杖,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向着女孩靠近。
后者没有理会她。
“发生什么了吗?”安终于靠近到近处,缓缓地跪坐下来,用相同的视线高度,微笑着问。
“…………”艾拉蒂雅的脸涌上一片红霞,然后又把头埋得更低了,带刺地回道:“关你什么事。”
“是呢,确实不关我事呢。”
而安只是保持着柔和的微笑,将银杖放落身旁后,轻轻抱住了女孩的两肩,“所以很抱歉,只能给你这样微不足道的安慰。”
“——!?”艾拉蒂雅却仿佛被烫伤了一样向后跳开,甩开少女的双手,“你你你你,你干什么啊!?”
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仍然不习惯为他人所触碰。
“太好了,看起来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安依然不见恼怒,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她拎着银杖站起来,艾拉蒂雅这才发现她身高还要比自己矮上些许。
“那么,可以跑吗?”
“小看谁啊!?”
艾拉蒂雅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不知该不该庆幸,这身体真是越来越习惯性爱之事了,雄犬的侵犯丝毫没有温柔可言,但现在也只剩下了快感的余韵,虽然这也是她绝对不会承认的事情——随即觉得自己态度太恶劣了些,才把视线移开,软化声音,“……要干嘛?”
“这座城市吵闹起来了呢。”
安看着天际,“早上的时候还安静的像坟墓一样,但刚才开始突然满布人和金属的声音。我看到街上满是士兵,从人群和房屋里拖出女性带走,看起来残酷的一视同仁,但我隐约觉得他们是在找你。我猜错了吗?”
“……可能是我干掉了他们不少人吧。”
艾拉蒂雅把视线偏得更开了一点,“这里的奴隶贸易向来有当地领主的参与,所以不仅是被豢养的私兵,连城防卫队也被吸引过来了吧。”
“原来如此,很厉害呢。”安说,也不知道在指什么。
“知道了就快点走开点吧,这里迟早会被找到,被卷进来了遭遇什么我可不管你。”
“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艾……艾莉丝。”艾拉蒂雅犹豫了一会儿,抛出了个假名。
“好的,艾莉丝,你说的对,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该跑了。”于是抓起艾拉蒂雅的手便向出口而去。
艾拉蒂雅一时没反应过来竟被就这么带着走了,金发女孩的力气比预想的更大。“哎?喂!你……”她立即就想出声抗议。
然后话到一半,便在空地的出口处遇上一组两人正搜索到这边的士兵。
安二话不说,右手一甩,银杖顶端的十字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周,吃尽离心的力量,而后重重砸入当先士兵的面门,当即砸得面门凹陷,血浆迸溅。
后面的另一位士兵为这突然的变故愣了一下,而后下意识地扑将上来,才到半途就被艾拉蒂雅的魔弹击毙。
“谢谢。”安边说边掏出纯白的手绢,拭去杖上沾的鲜血。
“不是‘谢谢’吧!?你干什么啊!?疯了还是傻了!?”
艾拉蒂雅这才把抗议的后半句说出来,“你想要什么!?管这些闲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没有好处,现在我也都脱不了身了呢。”但她只是回眸一笑。
“你……!”艾拉蒂雅没脾气了,但还是甩脱了被牵着的手,“我自己能跑。”
“好的,失礼了。”
但两人没能顺利回到大道上。
刚刚处理完两个先头的士兵,没过拐角,就不巧撞上一整队的士兵——这整片区域似乎都已遭到了封锁——远距离的魔弹只干掉打头几个,后面的指挥官立刻顶起了抗魔的大盾。
艾拉蒂雅用回旋镖形的魔弹从后面爆了那指挥官的头,但剩下的士兵就实在没时间处理,由安将银杖往地面一砸,落地处强光迸发,晃花了众人的视界,这才得以脱逃。
两人向着错综复杂的巷道网络的更深处逃去。
艾拉蒂雅跑得咬牙切齿——这对一直用魔力飞行和传送的她来说也是项新奇的运动了——而安沉默地伴在身旁,在踏过不平的地面时提前一步伸出手搀扶,阻止了前者的一个趔趄。
艾拉蒂雅没有道谢,没有余力,也落不下脸面。
两人幸运摸到一队士兵的背后,不用语言交流,便默契地一人发射魔弹,一人挥舞银杖,转瞬将他们全部击倒。
但这不过杯水车薪,周围的士兵似乎无穷无尽,消灭一队又来一队,逃离一队又见一队,其间夹杂的队长级人物更是让她们大吃苦头。
不多时少女们就被逼到了死路,胡同尽头高墙耸立,而周围全是铁靴奔驰的声音。
——即使有穿墙的术法,这么过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可恶。
艾拉蒂雅咬着指甲,一半是因为苦恼,一半是因为魔力缺乏的痛苦,这同样是之前的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明明不过是些杂鱼而已,要是没有那个诅咒的话,不过是一个广域魔法的事情。
而几乎整个人生都是这么处理问题的魔神少女完全想不到其他应对困难的手段。
没有力量,自己竟然无力至此……
“到死路了呢。”而安即使在这时候也不见得惊慌。
“是啊!到死路了!但是是你自己要管闲事卷进来的所以可别抱怨!”艾拉蒂雅满心烦躁。
“嗯,是的,是我要掺和进来的。”安淡然地点点头,“不要抱持太过美好的期待,但也不必过分悲观绝望。”
“什么?”
“没什么,唤起勇气的咒语而已。”安说,然后一把掀下黑色的斗篷,“所以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于是艾拉蒂雅看到如金色瀑布的长发散落,盖在瘦弱肩膀的披肩上金色的太阳纹闪耀,而再下方是一身绝不会见诸于魔界的纯白法衣,从脖颈到脚踝包裹着少女娇柔的身姿,每一处衣摆都以金和银线绣着护身的符文。
“抱歉,我也不想穿得这么显眼。”
在艾拉蒂雅来得及说话前,安理理发鬓,对着这边莞尔一笑,“不过魔界的空气好像对人类有害,只能仰赖这件圣袍的保护的样子。”
“你、你是人类……?这是……圣力……?为什么……?”
安已经举起银杖,杖顶光辉普照,与之前纯粹干扰视线的不同,这光辉柔和却又充满力量,只是一个照面,就将身后追来的整队士兵蒸发当场,连领头举着大盾的队长也未能幸免。
这正是只会出现在人类和天使身上的,名为圣力的力量,与魔界生物作为生命来源的魔力如水火一般不容,比任何火焰和雷电都能对彼此造成更大伤害。
转瞬后地面上就只剩下一地无主的武器和盔甲,安收回银杖,紧接着马上,就把之前披在自己身上的黑袍罩到了艾拉蒂雅的身上,“我会去引开他们的,艾莉丝就找机会先逃吧。”
“等等啊!”
艾拉蒂雅终于回过神来,抓住就要离去的安的手臂,“为什么啊!?为什么一个人类会出现在魔界!?为什么人类会要帮我!?现在还……现在还要替我做诱饵!?”
“为什么呢……”白袍的少女点点下巴,思考了一瞬,旋即便露出与之前每一次答话时相同的,完美无缺,却也什么都不包含的微笑,“大概是有一些理由吧,不过既然生在这么一个疯狂的世界,又何必一一计较呢?”
然后不等艾拉蒂雅回话,便将后者向墙边一推,独自向巷道的另一边走去了。
也许是圣力的缘故,少女小小的背影,此刻在这逼仄的世界里仿佛太阳一般耀眼,仿佛这从来没有太阳的魔界,万年以来第一次旭日东升。
艾拉蒂雅来不及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只听到墙壁另一边此起彼伏,惊怒交加的呼喊。
“好痛!?发生什么了!?”
“是、是圣力!人界入侵了!?”
“扎基厄斯和第六贸易站也是被这么毁的吗?”
“不知道!总之快追!不能让入侵者跑了!”
——我,这是,被一个人类救了?
艾拉蒂雅裹着前一刻还在他人身上,沾染着与自己不同的体香的黑袍,呆立在原地。
这什么啊!?
完全不能理解!
她是傻子还是疯子?
救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知道名字不过一刻钟的魔族?
尽管没有亲身参与过,但艾拉蒂雅也有所耳闻魔界和凡界间连绵的战争,相比魔界的险恶,后者的优渥环境一直受到许多远离权力中心的魔族的艳羡,并屡次试图加以夺取,而人类,以及其他的凡界种族们,则以惨烈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加以击退。
魔界这边先不论,对那边来说,魔族应该是有着血仇的敌人才是啊?
那么不小心把自己当成同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