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怕同志多过怕日本人。”
贾敏抱着肩膀,说:“我这叫自讨苦吃,就要吃得下去。”
何天宝看着贾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拥入怀中,拍拍她后背,表示安慰,说:“你当初只是理想主义者的选择。”
贾敏没有挣扎,大大方方地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宝,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日本人找上门来,危急时刻,请你杀了我。”
黄昏时刚下了雨,空气格外清爽,晴朗的夜空中月光明亮,照在贾敏的脸上,头发的影子遮没了她的眼睛,照亮了她的鼻梁和嘴唇,对比强烈的光与影之中,她的唇形显得格外诱惑。
“别说不吉利的话。”
“干咱们这一行的,哪里还忌讳这些。”
贾敏抬头注视何天宝,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接。
何天宝点点头,说:“我怎么觉得您忌讳挺多的。”
贾敏“嗤”地笑了一声,伸根手指戳了何天宝额头一下,没说话,闪身走了。
既为了多抠出几个钱平账,又为了躲贾敏,何天宝忽然对“苏浙皖联合商会”开业的事情无比热忱,跟金启庆和舒六推敲每一个细节,推敲每一笔开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重视过钱,仔细查账比较价格,整得两位旗人火冒三丈,终于剩了差不多五千块。
一分钱一分货,何天宝做主请了便宜的家伙铺和棚铺,结果这些人收钱便宜手脚慢,家伙铺的桌椅也不够,要等头天结婚的两家完了事儿再运来。开业前的一天,他们直忙活到天黑,商会才算一切就绪,搞得两个旗人火冒三丈。
万事俱备,何天宝提出自己作个小东请客吃馆子庆祝。两位旗人大爷虽然被拖累加班心里不爽,但旗人传统不能丢,心里再不爽也不能失了老北平的客气,异口同声地说:“你请我们,笑话了,论年岁,论辈份,哪里轮到你请客?”三个人争了半天,到底是由金大爷作东,到荷花市场西边一间“大酒缸”吃了顿据说北平第一的烧羊肉拌面条,又围着大酒缸喝了几壶酒,一直拖到九点钟才散。
何天宝叫住辉子,让他去给家里传话,说自己事情太多,就睡在商会了。辉子答应了,又鬼鬼祟祟地问:“既然何先生不回去了,几位大爷要不要找几个人儿……玩玩儿?”何天宝率先摇头,说:“我怕杨梅疮。”
他其实是怕结账。特务大多不怕花柳病,毕竟过的是朝生暮死的日子。
辉子佩服地点头:“有定力。”
又说:“放心,不是外头那些,我有路子,能找来新送到的高丽慰安妇,日本军医检查过的,保证干净。”
何天宝皱着眉头看他,摇头。
“高丽女人好啊。”
金大爷点评,语气权威而评定,仿佛讨论的不是妓女而是卤虾油。舒六爷笑嘻嘻点头,眼睛在深度眼镜后面笑成了一条缝。
何天宝说:“我累了,明儿还要早起,就不奉陪了。”
辉子端详何天宝,仍然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奴才相,嘴里慢悠悠地说:“何先生一身正气,佩服。”
何天宝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认为追随汪先生的人,不应该有正气?应该都是酒色之徒?”辉子说:“不敢,不敢——可那天我怎么在八大胡同看见您了?”
“住口,没规矩!”两位旗人异口同声而语调虚弱地批评辉子,然后眼巴巴地看何天宝。
何天宝镇定地说:“我是去嫖日本娘们的,这叫中华不可侮。”
辉子没有日本货源,钦佩地赞扬了何天宝的气节之后告退了。
回到还没挂出牌匾的会馆,走进院子,这两天是夏末秋初天气,傍晚时分温暖中稍带闷热,何天宝走了一会儿路已经汗流侠背,他找了毛巾脸盆走进水房,脱了上衣擦洗,正擦着,门口忽然人影闪动,走过一个小个子女人,手里拿着抹布,正是金启庆的临时老妈子。她看到何天宝,立刻闪身站到一边行礼。
“你不是金大哥家的吗?”
“我是金大爷家的仆人,我当家的姓陈,都叫我陈妈。”
“陈妈——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金大爷让我来帮忙打扫打扫。”
“哦——不是来翻我的东西或者装窃听器的?”陈妈傻乎乎地问:“大爷说什么?”何天宝摇头,问:“我不说出来你就当我是傻子——你这老妈子演得不错,可你见过打工妇女像你这么讲究吗?这年头别说小老妈儿、就是那些上等舞厅的舞小姐又有谁还买得到丝袜?”
“陈妈”闻声低头,发现自己忘了换袜子,手工黑布鞋里塞了副丝袜。
何天宝笑:“日本人?”
“陈妈”快要抓狂了:“你还知道多少,一下子说出来吧。”
何天宝一摊手:“没了。”
“陈妈”说:“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不行。”
何天宝说,“我明天就要开张了,今晚你得通宵打扫。”
“陈妈”说:“你胆子不小——猜到了我的身份还敢戏弄我?”何天宝说:“我这是放你一马,我是假装我没猜出来。你们日本人里面男尊女卑吧?如果你露馅儿的事儿传了出去,会怎么样呢?如果你上司只是让你通宵打扫,你还不感激涕零?”
“陈妈”倒也光棍,提起水桶说:“多谢大爷了——您说我该扫哪里?”何天宝刚喝了酒,又跟辉子聊了会儿女人,只觉小腹中仿佛有股热流乱窜。看着这小老太太,忽然觉得她身体结实,实际年龄应该不大,说:“先去打扫我的房间。”
何天宝租下的地方有前后两进,前院是商会办公的地方,后院是会长办公室和三间客房,反正都空着,何天宝就住了一间。
“陈妈”看看何天宝,提着水桶拖布去了后院。何天宝跟在后面,观察她。
看她上台阶的动作,何天宝更加确定,这女特务年轻得很。
“陈妈”进了何天宝的临时住处,把拖布塞进水桶开始涮,何天宝站在门口问:“你今年二十几了?”
“我叫郑金凤,今年五十六,昌平县小王庄的人。”
“是吗,我要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