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张玉凤的性格向来张扬外向,她非但不会因为自己的身材而自卑,反而越发显得粗放豪爽,说话中一口一个“老张”自称,中气十足地像个男人。
“咱们老张家的男人个个都是好样的,我小弟现在承包了一家电厂,年利润起码百万以上,我们老张家的兄弟们都在厂子里帮忙。”
张玉凤现在最得意的就是她的兄弟,老张家早年间没有遵守计划生育,生了5、6个男孩子,这让他们颇为自豪,老张家的男孩子们个个都彪悍好斗,附近街道的邻居们纷纷避而远之,没想到这几年,他们不知钻对了什么门路,居然承包下了一个快破产的国有电厂,又从银行里贷来了款,经营得有声有色得,一下子老张家就发达了。
自己娘家的成功,让张玉凤在高家的底气更加硬了,原本她就颇受高老太的宠爱,这几年愈发不得了,高家上上下下都捧着她,让她俨然有福晋娘娘的感觉。
果然,一提到老张家的兄弟,高老太就接上了话茬。
“凤啊,小舅舅们现在这么厉害,什么时候你去说说,让我们家老大也去电厂帮忙……”
高老太的意思很明显,张玉凤也很清楚婆婆的想法,她当然也愿意自己丈夫能够出人头地,但相比起来,张玉凤更注重自己娘家的威风地位,所以她笑着回答道:
“妈,小弟们刚开始上路,还有些关节没打点好,过段时间我再和他们讲,他们肯定喜欢姐夫来帮忙的。”
虽然这个回答并不让高老太很满意,但张玉凤的态度却让高老太无法可说,她只好笑着打了个哈哈,接着道:
“我家凤儿考虑事情就是周到,跟我当年在居委会当妇女主任时一个样,以前我们街道革委会主任不知道多赏识我,让我组织妇女民兵团、秧歌队,我把街道的女人们安排得服服帖帖得……”
高老太一说就说个没完,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扯到自己过去的光辉历史上,虽然她说得头头是道,但桌面上真正感兴趣听的寥寥无几,因为大家都对她所述的故事太熟悉了。
张玉凤一向都是以善于讨好婆婆着称,之前遇到这种时刻她肯定会随声附和,并恰到好处地捧一捧婆婆的场,让她更加开心。
但今日不比往时,张玉凤娘家这几年的崛起速度极快,已经隐隐将高家甩在了后头,高老太这点陈芝麻烂谷子让她颇有些不耐烦,她皱了皱眉头,听了几分钟后,开口打断道:
“妈,你当年的革命历史是很厉害,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你没听电视里讲吗:发展才是硬道理。现在的能人,要能够办企业、做生意,这才是有来头的。”
高老太的自留节目被大儿媳这么打断,心里头的确有些不爽,但是她现在有求于大儿媳,所以表面上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自找台阶道:
“凤儿说得也对,你们年轻人越来越行了,比起我这把老骨头强多了。”
虽然这番对话并没有因此而夭折,但接下来的形势发展,明显大儿媳愈发占了上风,一口一个“老张”源源不绝地吐出口。
高老太可能是想要找回面子,但她又不敢与风头正盛的大儿媳对着干,所以她过了半响,转口问道:
“莉媛啊,我听说三港公司后来有给嵩儿补偿一笔钱,不知道你们拿到手了没有啊。”
白莉媛从吃饭起一直都是默不作声,从不参与桌上的对话,一心监督着儿子吃饭,她怎么也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来,而且高老太问的内容她一概不知,所以她愣了愣,不知所以地答道:
“我没有听说过有这个钱吖,也从来没有领到过。”
白莉媛虽然这么说,但高老太的面色表情显然不信,她笑了笑,脸上那层层叠叠的皱纹都快要挤到一块,语气变得有些古怪道:
“我们家嵩儿多老实一个人,勤勤恳恳给公司干了这么多年,还是出了意外事故,这不赔偿一大笔钱,没天理了啊。”
白莉媛不知道高老太心里头打着什么主意,她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不说话。
张玉凤显然比白莉媛更了解婆婆的心理,这时恰到好处地开口帮腔道:
“对啊,老二这是因公牺牲,不能白死啊。照我说,就得找他们公司要赔偿,要好好地跟他们闹,不然他们不会拿出钱来的。莉媛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白莉媛被她们两个人夹击得没办法,她只好小心答道:
“公司里的事,我一个妇人家不懂那么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公司对我们娘儿俩都还好,现在到处都是下岗的,他们每月还给我们发抚恤金。”
白莉媛这话刚说完,张玉凤鼻子里头就忍不住“嗤“了一声,她翻了翻白眼,不屑道:
“嗨,你那点抚恤金算根毛啊,现在物价涨得那么快,不抓住这个机会多要点,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高老太也掺和一脚道:
“对啊,还是我们凤儿懂事,果然老张家培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在城里长大的就是眼界高,不像乡下人,没眼力。”
高老太这一抬一贬,又是露出她习惯性的态度,白莉媛虽然心里头暗自觉得她们说得不对,何况高嵩去世这么久,没见到她们对自己有关心的举动,现在一谈到钱的事情,个个却体现得无比热情,好像那些钱、高嵩的死,与她们更加密切一般。
可是,白莉媛一向不懂得与人斗嘴,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婆婆,另一个是妯娌,她被夹在其中,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是小孩子不懂事,一直在一旁听着的石头,不知好歹地看着妈妈问道:
“妈妈,奶奶说爸爸还有钱留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去领啊。”
童言无忌,这一声声的问号打在白莉媛心中,令她无言以对。
高老太又趁机煽风点火道:
“是啊,现在物价又贵,家里头只靠着老头子一个人的工资支撑,高巍、玉凤他们赚的钱还要养两个孩子,我们两个老头子哪有什么办法。”
虽然高老太嘴里没有明说,但她话里头的意思却是暗指,白莉媛和石头两个人增添了他们的经济负担。
这种话的杀伤力极大,白莉媛原本就担心自己的到来会出现这种局面,现在果真成为了现实,她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暗淡无色的嘴唇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回应。
正当白莉媛心里头气极,正要起身带着石头走开时,那张大圆桌却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下敲击极响,桌面上的碗筷都跳动了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声响转向敲桌子的那个人。
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的高巍,此刻双目圆瞪,连腮的虬髯胡子都一抖一抖的,敲击桌子的那只大手上青筋鼓起,显然极其气愤。
平日里,高家这个大儿子给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言、但言出必行、他给你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办到,而且办得十分妥当靠谱,所以高巍一向不怎么说话,但他一说话,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
这时候,他似乎在强压自己的怒气般,一字一顿地道:
“高嵩是我们高家的人,高嵩的老婆孩子也是我们高家的人,我们高家就算是穷得要讨饭,也不会少了高嵩老婆孩子一口饭。只要我高巍还在,谁也不要跟我提钱字,谁再说一些不中听的话,那我就跟谁翻脸了。”
高巍这话虽然十分简明直白,但他话里的意思却是很明确的,毋庸置疑,他是站在高家长子的位置上,表示对白莉媛母子二人的保护。
他的话一说出来,高老太和张玉凤都不敢再多说什么,高老太一向很宠爱自己的长子,虽然她心里头还是挑剔白莉媛,但长子发话了,她也只能打着哈哈道:
“哎呀,莉媛和石头当然是我们高家的人了,我也是在为她们张罗,也是为她们着想。”
张玉凤虽然伶牙俐齿,但她也知道自己丈夫言出必行的性子,她只好偷偷拉了拉高巍的胳膊,小声道:
“你别那么大声,吓到孩子怎么办,有话我们好好说。”
高巍没有理会这两个女人,他也不看任何人,只是站起身来,淡淡道:
“我吃完饭了,你们继续,明天,我帮弟妹去三港公司跑一趟。”
虽然高巍并没有正眼看白莉媛一眼,说完后,他就按照自己以往的步调,离开饭桌走了出去。
但从高巍拍了桌子的那一刻起,白莉媛的双目就没有一刻离开过高巍,她那对平日里温柔婉转的美目内,此刻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