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衣僧人在细雨里走过,要经过一段长廊的时候,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那长廊里,然后止步,伸手接了些屋檐滴落的雨珠,倒也没有什么文人雅客那般的伤春悲秋,而是伸手借着雨水洗去手上的黄泥。
等到洗干净之后,僧人低头看了看鞋子上的淤泥,干脆就脱了丢在此处,然后才缓步往前走去,可走了几步,又嫌弃身上的僧袍被雨水打湿之后,有些湿润,想了想,折返身形,重新穿上鞋子,开始朝着后山走去。
后山山腰处的那座小庙,从来都显得古朴,也从来都显得破败,但或许是因为有那个老和尚在庙里的缘故,这里倒是还不漏雨。
黑衣僧人走了进来,也不管自己脚底是不是带起些泥土,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小庙不大,本就昏暗,加上今日小雨,天光也不行,他此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相当于将整座小庙的光线都挡了去。
在庙里的那个老僧抬起眼皮看了眼前一眼,然后小庙里的蜡烛便自顾自的点燃了。
不过即便如此,小庙里的灯光依旧还是很昏暗,有种落日余晖的感觉。
黑衣僧人看了一眼点燃的蜡烛,仿佛有些诧异道:“您还在意这个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黑衣僧人根本没有起身的想法,而是就这么坐在门槛上。
老僧艰难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衣僧人,过了很久,终于开口道:“你……见过那个用剑的了,他也迈过那道门槛了。”
黑衣僧人笑道:“那不还要感谢您吗?要不是您,他能悟出那一剑吗?”
当初剑宗宗主前往神都之前,曾经来过鹿鸣寺,当时若不是这老僧出手帮忙,他不见得能悟出那一剑。
老僧不置可否。
黑衣僧人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好似想起些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僧说道:“既然早就想明白了,也做了决定,来找我做什么?”
老僧沧桑的声音响起,“既然你不认为你是他,那我和你便没有关系。”
黑衣僧人挠了挠光头,想了想,说道:“总觉得和他有些关系,所以替他来向你道个别。”
老僧默不作声。
黑衣僧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依着他的境界,若是有心布置,能让人容易找到他的来世吗?”
黑衣僧人口中的他,自然是那个以僧人之身成为国师的黑衣僧人,那是天底下最出名的黑衣僧人。
老僧看了眼前人一眼,没有急着说话,只是过了很久,才说道:“人之一死,魂魄经历三灾九劫,这一关便有八成人没了来世,剩下两成,就算是转世,也无半点痕迹可寻,实际上在你身上,我也找不到任何证据,你便是当年的他。”
“但又很奇怪,你的性子,你的喜好,和当年的他一般无二。”
“若是巧合,大概也没有这么巧合的,同样的性子和喜好,或许能在世间找出那么几个人来,但又正好到了鹿鸣寺里……”
老僧看着这个不知道比自己小了多少岁的年轻僧人,轻声喃喃道:“我这一生,见过许多惊才绝艳之人,论起来修行天赋,他根本不够看,论起悟性,他虽然不错,但也不过尔尔,但真要说起智慧,洞察世事,我没有见过第二人。”
如何让一地藩王成功将一座王朝收入囊中,若是换其他人,有其他手段,其实或许不算难。
但就以当年论,大梁皇帝手上就那么点东西,让他成功进入神都,还能不让方外插手,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因为那会儿的痴心观,看得清清楚楚嘛,一个废帝坐上在龙椅上,是怎么都会比大梁皇帝更好的选择。
其间要耗费多少心力,要耗费多少时间,要权衡多少,谋划多少,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当时之事,换做他这个老和尚来做,其实简单,一路杀过去,改变一座王朝的统治者,不难,但倘若自己没有那个修为呢?
这些年,老僧也不是什么都不思不想,偶尔无聊之时,推演此事,把自己放在当年那黑衣僧人的位置上,他不管如何都做不成这件事。
所以他不得不佩服那个年岁比自己小太多的僧人,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不把自己视作对方的半个师父。
黑衣僧人忽然起身笑道:“不管了,是不是他都无妨,明天弟子还是吃三碗饭,不会多一碗。”
老僧看着眼前的黑衣僧人,眼里有些特别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他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年轻僧人,同样如此,好似没有烦心事落在心上。
他眼前的事情,好似想做就能做成,不想做,那就不做,绝不在意,也不过度思虑。
说完这句话的黑衣僧人起身,转身离开小庙。
老僧没有开口叫住他,只是看着这黑衣僧人离去,两条白眉,缓缓飘动。
一座小庙,有人在里面,有人在外面。
一人或许此生不会离开小庙,一人或许此生不会再归来。
黑衣僧人从山腰小庙回到白鹿寺里,然后去禅房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还是黑色。
之后他踏入大雄宝殿。
这边大雄宝殿里,有些僧人,年纪都不小,要么生着白眉,要么是面容衰老,此刻都安静站在两侧,在两侧最后,便是那位鹿鸣寺的住持大师平渡。
在这世间的大修士里,剑宗宗主如今风光无两,曾经的无恙真人也是璀璨无比,大梁皇帝以武夫之身镇压世间,书院院长虽说逊色一些,但也都算是声名在外。
但好似只有这位佛门的佛首,鹿鸣寺的住持,太过默默无闻。
这些年里,他几乎不曾出手过,几乎不曾行走世间去做过什么大事。
这位僧人,其实只有佛门里有数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才会知道,他到底佛法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