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终于落山,附近两三里内,开始有飞鸟投林的声响,群山间晚烟流动,瞬间暮色苍茫。
杨妙真藉着最后一点昏黄光线,看到了一处涧谷之间,有穿着红色军袄的己方将士正跳着脚,连连挥手。
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抱着马鞍向那涧谷过去,还没进入涧谷,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待到醒来,已经是半夜。山间暗影浓重,黑森森的,辨不出哪是草木,哪是丛竹,哪是岩石,而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和汗臭。
杨妙真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胳膊和腿几乎都抬不起来。她勉强调整了下僵硬的坐姿,脸上和身上,灰泥和血结成的硬块,便随着她的动作悉悉索索地落下。
好消息是,左手臂没有断骨,约莫是挫伤了肌肉。小心不要再动,明日后日里,或许就能恢复。
她勉强抬起头,看看高处,发现那里有一名甲士在小心值守,稍稍放了点心。
正要起身,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年轻的士卒不停地哭泣,有人不停地劝说:“好啦,好啦。总算还活着,活着不好吗?”。
哭泣的,大概是个被征发不久的新兵。
红袄军攻入河南之前,在山东西路东平府左近大肆召集义勇,有许多自恃勇力的汉子,或者与金国朝廷仇深似海的穷苦人,都在那时投军效力。
不过,真正的厮杀场之残酷,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杨妙真亲眼所见,有些素日里号称胆壮之人,真到了白刃交颈时分,会害怕到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身边这将士虽说哭泣,毕竟也在这溃局中坚持了许久,杨妙真并不鄙视。
她想要去安慰两句,却听那士卒猛地推开了安慰他的同伴,大喊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恨!是恨啊!”
那士卒盔歪甲斜,肩膀、腿上中了几处箭矢,浑身血迹斑斑。他推开了同伴,立即摔倒在地,犹自嘶声道:
“这几天和我们厮杀的,都是汉儿!你看到吗?那些都是汉儿!女真人才是我们的仇人,可河南路的兵,那些汉儿,却来杀我们!他们就为了一口饭吃,就给女真人做狗!就来杀我们!”
杨妙真叹了口气,往山谷的另一侧走去。
令这士卒暴怒的问题,杨妙真已经想了许久,红袄军的许多将士也都想过。
这世道,有人始终记得与金国的仇恨,想着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也有人不记得那些血仇,只想要活下去。前者固然是好汉,后者也未必就错。
可是,这世道一天天的乱下去,岂是想活就活得成的?那些汉儿们,真以为打退了红袄军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真以为大金朝堂上那些女真贵人,是有良心的?
想到这里,杨妙真只觉得荒唐。
她踏着谷底碎石,漫无目的慢慢走着。走了没多久,前头火光一闪,她闪到崖边有藤萝掩护的一侧,随即看到一队手持松明火把的甲士,沿着山间狭路匆匆往前,为首二将,竟是国咬儿和刘全。
国咬儿本是杨安儿的亲将,后来被调到密州当了都统。杨安儿挥军入淮上时,担心粮秣物资供给不足,又使国咬儿押送一批物资,从密州转运到邳州,随时发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