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气鼓鼓地道:“越是亲昵了,越应该相互体贴才对。这个丫头真是没道理,不过奶奶说得对,她没看过书,没有人告诉过她道理。在她以为,关系一近就可以胡说八道,可以胡扯。”
宝珠含笑:“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帮人呢,遇到不领情的人一定会有的,这也没什么,也不必生气。”
“我才不生气,”红花轻笑:“我只觉得她们傻,和奶奶走动,她们可吃到什么亏没有?她们送两个果子,奶奶还总是半篮子。她送盒子市卖的胭脂,我红花都不用,奶奶还她半只鸡。她们如今把奶奶惹得烦,以后不和她们走动,她们只能往街上去打水,道儿远更冷到她。不和奶奶好,以后少多少便宜。”
宝珠纠正她:“不和我好就少得好处,这话我们是当事人,我们不能想。你应该说的是,这样的和人近了就出言无状,能有多少人会对她们好?”
“市井中人,都这样吧。”红花好笑:“扛不住三天的好,这样子正好,奶奶昨天说郡王妃新送到的野味儿,国公府里送一份儿,也曾提到秦家娘子,这下子不用送了。”对外面看,红花拍手笑,唤梅英:“我和你打个赌儿,这丫头走的时候,一定甩几句难听话出来。”
梅英笑得冷淡:“不用赌,你准是赢的。这样的人,倒是不少。我虽然一直和老太太在宅门里过日子,可见过太多这种人。”
转向宝珠:“奶奶还记得先时家里管库房的叶久家的,生得俏丽干净,白白胖胖的好个面相。就是也犯这毛病。离她远一些,她就礼节也有,说话客气又得体。奶奶您想,见到她中人意儿,就想和她多说几句。多说几句也是对你的好感是不是?再说也没有说夹枪带棍的话,都是客客气气的。这就坏了,你和她一客气,亲近哪怕一点儿,她说话可就不客气。最招人恨的,就是有一回她夸我活计好,她家小女儿怎么怎么的喜欢,我那天闲着,我就帮她女儿做了个帕子。结果呢,三天里她天天来烦我,我推不再做,她在家里到处说我架子大,眼界儿高,眼里只有老太太,别的人谁都看不上。”
宝珠就笑:“眼里只有老太太难道不对?”
“奶奶你不知道,有那一等的人,是这样说话的。”梅英轻轻地笑笑。从她的脸上是看不出来她当时的难过,但想想,再结合上院子里就在打水的草儿,从宝珠开始,都跟着好笑。
在宝珠的眼里,秦家娘子和草儿是新奇的人,是她还没有遇到的人。宝珠以前相处的人,层面相对简单。
她们在房中自在说话,秦家草儿在院子里气苦。北风嗖嗖的冷,井台边上是常有水的地方,沾点儿水就滑得站不住。而带着护具打水,那绳上的冷也能沁到心里。
草儿很想哭,这冬天真是难过。而这院子里人不少,那房里也人不少,竟然没有人帮上一把。草儿打水上来,往外面走时,气冲冲对顺伯道:“不帮就不帮!我这不是打上来了。”顺伯装没听到,但在草儿走出门,就把门关上。
“哎,我一会儿还要来呢,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好个老头子,你家奶奶都答应下来,你还敢不让我进不成!”草儿恼得放下水,对着大门就拍。
门带着风拉开,门内出现的是孔青。孔青板着个脸,僵得像块冻石头。把草儿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不稳,一屁股摔倒。她就哭起来:“你们欺负我!”孔青冷冰冰道:“我们奶奶等下出门,等下你别来了!”
“啪!”
门又关上。
草儿气苦,起来带着半身子冰雪把水提出家,冲到房里对着秦氏就哭:“娘子,对面那家子人都混着狠,我一个人去打水,没说帮一把,而且那井台边上滑呢,一根草片子也不垫,这不是存心摔人吗?我想着他们家自己打水能不滑吗?我好心的说上一句,他们就让我不要再去打水。”
秦氏纳闷地道:“不会吧,我和对面娘子当面说过,下人怎么敢拦你?”草儿给她看满身的雪:“娘子你看,我摔了这一大跤,他们全是死人,也没有一个问一声的。”坐到火盆边上就嘀咕着抱怨:“都不是好人,没一个人有好心眼的,又不是不能帮把手儿,对门邻居的,娘子给她家送过多少东西,没良心,她们不让我再去打水了,说出门!”
秦氏也就气了,面色唰地白了,道:“你看着对面娘子出门的?”草儿摇头:“没有呢,人家娘子在房里坐着,这冷天又没处接银子,她能去哪里!”
“那我去问问!”秦氏恼火地道:“他们家人多,总不能娘子出门,家里不留一个看家的!没道理,说好的给我们打水,怎么又反悔呢?”
披上厚衣裳,见雪更大得如搓扯棉絮一般,秦氏让草儿找纸伞出来,撑上,她带着草儿往对面来。
“当当,”
红花听到敲门声,没有想到是秦家娘子过来理论,还道:“国公夫人又遣人来了。”卫氏和她玩笑:“你能一眼看到门外面去?你怎么知道不是郡王妃派人前来?”
“郡王妃前天才打发人来送银子,说我们奶奶在这里住到一个月上,她就送份儿月银过来。奶妈,您银子才到手心里暖着,这就又想下个月的钱了?”红花嘻笑。
院门在此时打开,梅英道:“嘘,是对面的娘子。”房里才不说话,见秦氏不是好颜色,带着草儿匆匆往房里来。
一进房中,秦氏更不是滋味儿。这房里从来暖和,你们是在过春天吗?宝珠依然带笑,让秦氏坐下,叫道:“红花儿送茶。”
红花虽然打心里不痛快,也到妈妈们起坐间里去泡茶。余氏和方氏在榻上坐着,听到红花自言自语:“真想给她一盏白水,倒不是怕奶奶骂我,只是不想和这起子人一般见识。我红花是大家里出来的,可不是那你瞪我一眼,我就回你两眼的人,既然奶奶吩咐,还是给她点一碗待客的茶吧。”
余氏方氏都莞尔。
梅英又揭帘子进来,悄声道:“红花,当差还是要勤谨。”红花咧嘴一笑,让开身子给梅英看:“这不是白水。”梅英赞许的点点头,对红花道:“记得老太太对我说过,咱们怎么样的对人,可不跟着别人的白眼走。别人好也罢,不好也罢,不能改变我们规规矩矩的待人。不好,不再让她就是。”
红花咕地一声笑了,取笑道:“你呀你,明儿我就告诉奶奶,赶紧地把你打发回去见老太太,再也不要来了。数一数你出京没有半年,老太太就提了几百声,哪一天你不提几声你能放过我们?”
说着,把茶端出去。
梅英在房中自己笑:“真的,我心里总当老太太在身边。”余氏方氏慢慢接上话:“这才是奶奶的人呢,咱们不管遇风遇雪的,不忘记自己的根本。”梅英怕她们误会红花,忙着解释:“是这样的…….”
“我们听着呢,这院子能有多大。风吹大门,房里都跟着动几下。”方氏温和地打断梅英:“去跟着奶奶呢,我活了半辈子,这样的人不比你少见。”
外间,传来宝珠问红花的嗓音:“你给秦娘子的是什么茶?”红花陪笑:“待客用的,松仁儿红枣。”宝珠道:“这也罢了,给秦娘子送过去。”
余氏方氏都仔细地来听。
见秦氏说话还算能稳住,但刺声也能听出来。街坊邻居的,哪有不互相帮忙的。别看今天你家鲜花着锦似的热闹,改天你一样能用到别人。不怕你恼,袁娘子,我好歹比你大几岁,这家里的下人呐,可不能惯着,惯得多了,你说话他们不听,得罪邻居也不好。”
余氏方氏相视一笑,梅英则气上来:“没道理,她以为自己是谁,她沾了奶奶多少光,自己不知趣,反而上门来教训奶奶。”
梅英恼得也出来,还在奶妈旁边坐下,拿着针线扎小孩子的红肚兜。
宝珠恬静安宁,眼神儿对着地上,慢慢地啜她的茶水,好似没听到秦氏说话。红花去一边儿扒拉帐本儿,也不理秦氏。
让秦氏的话弄得心里气,红花把手边的茶,冷得凉下来,本来准备换热茶的,红花也不换了,一口气往下一灌。
草儿站在秦氏后面,她不知道应该站到房外面等。就是知道,也会嫌冷不去。见红花有茶,红花有座儿,草儿咽口唾沫,自己来了一句:“这天贼冷,有碗热茶倒是真好。”
梅英微微一笑,见到奶妈也在笑。梅英就问:“奶妈你笑什么?”卫氏笑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故人,这个人奶奶也认得,你也认得,你猜猜看是哪一位?”宝珠扑哧一笑,红花也格格笑了两声,梅英则笑道:“我猜到,你把方姨太太想起来了。”
秦氏刚才的话,和方姨妈相似。
秦氏见自己说话没有人理,又见她们主仆自己说话插不进去,手中热茶又诱人的温暖,就先喝茶。见茶碗盖子一打开,干果香味儿红枣甜香全都同来,秦氏又欢喜上来,觉得宝珠这家子人挺有人情味儿。
冬天喝热茶,很快就喝完。秦氏舍不得的把热碗从手中放下,对宝珠面上看了看。换成以前,宝珠会让红花再添茶来,但今天没有,宝珠和和气气地对秦氏道:“我就要出门儿呢,不和你多坐了。”
秦氏失落上来,她本是带气来的,这就又面色有些不好。想想自己家里以后打水的事情,才张张口对宝珠道:“草儿今天来打水……”宝珠打断她,虽然温和,却说得直白:“早几天井面就上冻,全是现烧热水浇开的。我心疼他们,我说不必浇了,由着井冻上吧。买点儿水来就是。”
秦氏没有话说,草儿却不服气,又是不懂事的丫头,张口就问宝珠:“你们家见天儿买水,我是看到的,这真乱花钱……”
宝珠沉下脸:“嗯?”
她平时看得和气温柔,娴雅得似墙上工笔花卉。这一沉下脸,草儿心里一寒,不由自主停下话。
卫氏笑了笑:“秦娘子,你的家人也要好好管管才成。这里说话,哪有她插嘴的份儿!”草儿对着卫氏却不怕,又想到她做惯粗活,这房里女人全是柔弱的,草儿又嚷道:“你不也……”才想说你也正在插嘴,卫氏截断她,起身对宝珠道:“奶奶去换衣裳吧,亲戚们请看戏呢,晚了看舅太太要说话。”
和红花梅英把宝珠簇拥进去。起坐间里,余氏方氏走出来,开始收宝珠用的茶碗,重整宝珠坐过的坐垫。秦氏再厚脸皮也坐不住,悻悻然的带着草儿出门。
回到家里,秦氏明白过来,把草儿叫过来就骂:“不长眼睛的东西!人家肯天天开门给你打水,你还不知足吗!这冬天里,街口大水井也结的有冰,昨天里正来说话,说几条街上的人提的,往后日子越来越冷,这凿冰的人不肯白出力气,让大家合着出一份儿钱给他们,他们才肯天天凿开,不然他们凿开一回,把家里打上五、七天的水,第二天由着这井冻上再也不管,随你们用不用水去。又说没水化雪啊,现成的是水。以后难道我们天天买水吃,还是出这份儿冤枉凿冰的钱。”
草儿哭丧着脸:“雪怎么化?天气冷,房里生个火盆都不暖和,柴又涨了价,都说冬天树难砍,柴难得。已经不暖和,再弄盆雪在房里滑,不用柴的话,这得化到什么时候?而且房里不成了冰窑?”
“死丫头!我不管,这弄水是你的事,弄不来看我打你!”秦氏把草儿一通的骂,让她去厨房做午饭。见桌子上摆着一小块腊肉,还是对面袁家送来的,秦氏叹气:“哎哟,这事儿办的,怎么把她就给得罪了。”
气还没叹完,草儿又进来,垂头丧气:“厨房里只有半桶水,可怎么办?我得往街口去打水才成。”家里有件不怕水的旧油衣,草儿拿出去。
秦氏对着她的背影更加生气,喃喃地骂她:“平时懒吧,说对家近,几时敲门又都行,能拎一桶水,就只拎半桶。也是的,别人家里你一天进去好几回,她不烦,你倒烦上来!”
秦氏这会子明白得很彻底,可想想袁家娘子才让她得罪过,只能明天后天的再去和她重新亲热。
……
雪一天比一天的大,宝珠卫氏红花梅英都说长见识,原来这雪还真可以堆半个门高。早上顺伯一开门,宝珠就抢着去看那雪塌进来,和红花拍着手笑一会儿。
会面那一天,雪更深更厚。幸好宝珠不从大门走。她带着红花、顺伯和孔青。从厨房上门隔壁院子,再这样走到这里的隔壁院子,这样走出去七、八间,就是客栈后院。客栈正门,在另外一条街上,也是袁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