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的淡笑已经压不住,微微地笑着:“回父亲,头一回请吃饭,我跟他实在尴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老国公面上有丝安然,这个场面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是责备,只是询问,问儿子道:“那你失礼了啊,主人既然待客,不管他有没有话说,你当客人的,吃着人家的酒菜,就不能冷场不是。”
“回父亲,倒没有冷场,他叫出好些清客陪我,于林,父亲还记得他吗?他能说会道的,说好些古记儿,大家哈哈大笑,这是头一回请客。”龙四欠身。
老国公微拧眉头:“于林?”他一恍然之间,想了起来。这是个跟范先生差不多的人,老国公还在军中的时候,于林就有跟别的先生不一样的地方,算把峥嵘露的不错。
老国公反问:“没有把他留给梁山王吗?那真是可惜了。”
龙四含笑,他不能不把笑容一点点加深,实在越往后面说,越是大快心怀。
龙四回道:“他如今跟的是梁山王小王爷,福姐儿的女婿。”
“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由老国公嘴里出来,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如刚到不久的余伯南看来,是出来的没有道理。
但龙四明白,龙家的人再不懂的,也有三分似明白。这就都笑容满面对放声接近狂笑的老国公起身行上一礼:“恭喜父亲,梁山王府的下一代,却是我家的姑爷。”
老国公笑得是:“这么说,他以后也要辅佐加福了?”
龙四尽量含蓄地喜欢:“加福四岁上,由梁山老王教导这事情,小弟信上说的不假。如今于林也是跟着福姐儿的先生。”
老国公笑声嘎然止住,在别人都以为他应该大笑特笑的时候,他却不顾自己身体,能支起多少身子,就支起多少身子,瞪着儿子,极其认真的问道:“真的吗?”
“真的!福姐儿深得老王喜爱,由老王亲自传授好些兵书在肚子里,如今在王府里,已是有个称呼,都叫她小王妃。”
老国公憋住气:“还有呢?”他侧耳倾听。
“第二回再请,就融洽的多,我跟老王连干了三碗酒,怕失言不敢再喝,约了第三回痛醉。第三回他请我们,”龙四目光闪动:“父亲猜怎么样,我年青人欺负上年纪的人,老王豪气不减,又不许人代酒,我把老王灌醉了。”
一根手指有力的高竖起来,因为多年养病而红润白嫩。老国公把它在众人视线里动了又动,随后狠狠一指点下来,吐气开声:“还有今天。”
恨他几十年,不敢撼他半分。梦里也曾想到过让他失一回态,出一回丑。没有想到,这一天还真的能见到。
老国公微湿了眼眶,为几十年里挣扎煎熬的岁月,为国公府不倒苦苦支撑的辛酸。
他明知道梁山老王有他的立场,但收粮草的人是他,老国公只能怨他。
这怨这恨萦绕心头许多年,可以放开了。老国公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也把眼里的水光吸了进去。
龙四看在眼里,在军中呆过的他,是这里最懂老国公心情的人。瞄一瞄房里挤得满满的人,和挤不进来,把窗户堵上的家人们,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等到了晚上,把面见皇上的话细细的回过父亲,还不知道父亲会怎么样的开心呢。
国公府的难处,总算也有得见天颜的一天。
以前天高皇帝远,也有别的国公曾试过往京中求救,但不敌郡王们和贪官。梁山老王不加一言,国公府败退而回。
试上几试,国公府竭力寻找再分辨的时机,又敌不住一年又一年的衰败。
这都是有小弟啊,龙四这样想着,近前对着父亲深施一礼:“父亲,这是小弟对您的孝敬之心,您的儿子们,可是万万地比不上他。”
老国公闻言,由不得的心花怒放,正要自己大大的夸上袁训一顿,谢老爷再也忍不住,提到忠毅侯他的话翻山倒海似的要出来。
谢老爷抢到床前,势子过猛,把龙四撞飞出去两步。龙四稳住身子,心想我体谅你的心情,但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气吧。
谢老爷哪里看得到自己撞出去人,他只管把声音响彻房中:“国公啊,哈哈哈,你有个好外甥,生下好女孩儿。太子府上请我们去,加寿大姑娘,哈哈哈,太子府上好啊,桌子好,椅子好,”
另一个石老爷也就忍不下去,也抢步出来,跟谢老爷把老国公床前占得满满的:“国公啊,哈哈哈,”
老国公就对他:“哈哈哈,”人家都说了国公你哈哈哈不是。
“你的孙子个个妙,宫里哈哈哈,我们进宫去。我小儿子许的亲事,亲家比我骄傲,他云游经商,京里去过几回。嫌弃我,我早就看出来。这一回怎么样,我进过京我进过宫,我太子府上听过戏。我总算可以看不起他了。”
老国公笑话他失言,也笑话他可乐,故意吓上一跳:“你这个人不喜欢亲家,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以前我竟然没看出来。”
石老爷正要解释,“国公啊,哈哈哈”,谢老爷又上来了。老国公同他:“哈哈哈,你倒还没有说完不成?”
谢老爷兴奋的如醉如癫,也听不到老国公的取笑,只顾说自己的:“太后她老人家慈祥,太上皇我也见了,回头我也瞧不起人去,”
老国公忍俊不禁:“看来让你们进京是错的,这一个一个的回来就瞧不起人,这是京里的坏风气?”对儿子打趣:“老四,你没学上这坏毛病吧?你要是学上了,我们从此怕见你。”
龙四正要笑说几句,又一次让人推开,“国公啊,哈哈哈”,石老爷又过来了,龙四知趣往后面站站,心想我让你们,不然又不是皮球,经不住你来一下,我来一下。
他们实在是热闹,龙家的人和家人们看着也都觉得热闹,独把小十气的不行。
他等着开箱子收东西呢,就是那吃的不着急出来散个闷儿,那玩的难道它不急吗?
小十愤然的想,你们都哈哈什么,不就是个笑吗?笑我也会,犯不着笑个没完,耽误我收东西呢!
但没有人理会他,小十又溜到箱子旁边,又开始敲打起来。“当当当”,来提醒着大人们。
这房里就更震天似的响,“当当当”过去,是“哈哈哈”,跑马场也不过就是这样。
窗外的家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纷纷地道:“老国公当年对训公子好,如今训公子多孝敬不是。”
那当差不能离开的家人听到这样的话,也都笑容满面。辅国公府在这笑声里,忽然就云开晖生似的氤氲起来,在众人眼里好似花也润了叶也油了,是一个新气向。
……
深夜,一柄灯笼由龙四提着,往老国公房里来。老国公夫人带着小十换个房间去睡,给父子们谈话腾出地方。
床前摆好的椅子,龙四坐下来。凑近老国公,把白天不能说的,尽情地说了一回。
满意到了极点,就转为表面的平淡。老国公听说见过皇上回话,感叹道:“这就有了盼头,”把这话也就过去。
这是个很深的想头,老国公打算白天自己慢慢想。
太后的关切,让老国公多说了些话。
太后的话在白天当众说过,老国公听不够,让儿子再说一遍:“这是太后的原话?”
“儿子怎么敢骗父亲,太后在她宫里当着嫔妃娘娘们,亲口说出来,不论国礼,我和您儿媳是她的晚辈,赏下两个金钱荷包。弟妹见我们喜欢,回过太后,说父亲还有儿子呢,太后又按数儿赏下荷包,不是已经分给二嫂三嫂、弟妹们和小十弟弟?”龙四满面带笑。
老国公长长的吐一口气息,久病的身子这就有无穷的力量感,让身子也轻上许多。这是太后满意自己定下的亲事,这里面也有老侯的一份儿功劳啊。
雨住月出,随着月光的移动,钟点儿慢慢消逝。但床**前的父子们,还在热烈的交谈着,一会儿低声讨论,一会儿大笑出声,一会儿又说说老侯的身子骨儿虚弱,国公思念满面。
这是人间最真挚的感情,没有招数没有套路,带出来最质朴的感恩,和当事人最欢乐的心怀。
对间睡下的老国公夫人,偶然也能捕捉到丈夫一句半句的悠然,不管捕捉的多,还是捕捉的少,老国公夫人随着轻轻的笑得出神。
小十沉睡在她床里,脑袋旁边是几块锦绣衣料,小手里捉着新荷包——这荷包宝珠想得周到,早就从孩子们手里讨下一个送给小十。但再一次得到,满满的是金钱,小十还是欢天喜地,拿在手里不肯丢。
荷包系子解开,金钱洒落出来,小十就在这金钱里进入香香甜甜的梦乡,看他面上的笑涡,估计梦里也在收东西。
给儿子掖好被角,老国公夫人心里想的一个人,跟老国公不一样,跟小十也不一样,她眼前出现温柔和气的美貌女子,她才华过人,俏丽过人……
“婉秀,你在京里过得好,这多好啊。”老国公夫人喃喃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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